东北的乡土眷恋与革命情怀
——《狐狐狐》文评
文字永远离不开对于时代的回应与呼唤,李永今曾这样评价那些刻画黑土地之上的人们的故事“生命确实需要一种张力,委顿病态的生命体验给予人们的大都是一种悲剧和绝望式体验。但在这种强力体验中,充溢着一种不屈的反抗意志,充溢着一种强力精神。”本文相较于故事情节的(当然这绝非不重要),或许更值得人欣赏的作者试图将星际与历史、乡土眷恋与家国情怀兼收并蓄的野心。这或许就是因为东北这苍茫旷野之上给人带来的觉醒,这篇土地上的人承受的苦难被描上了浪漫的金边,又用这浪漫的粗粝来论证自然对意志的磨练。那些打不倒人的恐怖、无助、失语的状态转化为激情、崇高与充满新生力量的场景。这便是萧红在《旷野的呼喊》中反复强调的“旷野意识”。
(资料图)
就《狐狐狐》这篇文章本身来说,以李爽东这名大学生在吉岭东山做水文研究,调查当地长不出粮食的怪异为引子,在两次意外穿越时空的过程中结识了当地的狐仙胡家一族,并在1943年这个抗日节点发现了时光机的秘密——是狐族这个天外来客的舶来品。在于斋藤的决斗中,我借助钴离子放射源爆炸的力量带着这一信息回到了现代,也挫败了日本人意图带走时光机器的企图。
人生无常却有定数的宿命轮回、人的物化与自然的灵化是笔者从故事中感受到的作者强烈的创作欲望,但瑕能掩瑜,就本文来说,指出作者的创作硬伤或许是辨析出创作野心更有必要的地方。本文的阅读其实稍微有些痛苦。类似于“日本鬼子”不知为何都变成了“日本子”,让笔者第一次读有点哭笑不得;标点符号的错误使用也很影响我这个文字工作者的观感。考虑到这是一篇拿出来参评的文章,这种疏漏还是略微有些不尊重参与者。就故事来说,故事有多次反转,特别涉及到时空穿越必然会使故事出现时间线的跳跃。这就对作者伏笔处理和设定的抛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否则各种要素杂糅其中难免觉得文章有些凌乱。本文在前半部分的处理还比较让人能够把握——比如放射性重元素源于逆乾坤的钴离子放射源,进而解释了为何附近的土地种不出粮食;比如“胡”这个在东北有特殊寓意的姓氏在后文果然对应了狐仙。但故事从中期开始就有点狂飙突进,随着李爽东趟雷后再次回到1943年的东北。故事的设定就络绎不绝的抛来——胡家人其实是天外来客、穿越时空的设定源于逆乾坤这个外星科技而非妖法等设定如果说由于科幻这个设定而显得有些惊喜和可以预料;那么类似于小毛子、同素异构体、宿命的误认等设定就有一种基于作者兴趣使然而添付上去的闲笔,让充满闪回、伏笔回收和背景讲述的后半程更添了一份凌乱。可以说,文段从1943年的第二次穿越之后的故事似乎就有些超出了作者的掌控,最终在宿命却略显儿戏的决斗下,让文章以2倍数的方式走向了结束。
特别是作者似乎在书写传统和科幻要素间有些举棋不定——文中借翠翠之口明确提到人类敬奉的神灵,可能就是他们这些天外来客。但是故事转头又写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科技,只会一些“法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笔者自己的)一种认识偏见。科技侧和神秘侧总是难以调和的,基于神话的传统不可避免的附着在崇古的要素,而对于科技来说,知识却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以族群为单位实现积累。所以当故事中提到对于科学造物时,就不免再用同样的视角审实作品中的古灵精怪,试图解释为什么他们在地球跺步不前。因此,故事中对于狐族源于宇宙的设定与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还是让笔者感到一定的矛盾:无论是认为这种“法术”是他们的种族天赋,还是某种外星人的黑科技。对于一个拥有星际航行技术的文明来说,这样的知识都面临失传还是有些过于夸张。而整个“狐族”文明直接从星际水平倒退回小规模的氏族定居,也不免有些让人觉得存在基于文学创作的刻意。
本文的创作理念是值得称道的。双雪涛对于宗教的看法我觉得放到文章中也是恰如其分的:“当我们想要找到一个超越世俗的力量时, 包括在小说里需要精神力量时, 就找到了志怪”。故事中变幻莫测的形象和荒诞不经的奇迹,实际上是借神灵来表现一种超乎自然之上的寓言。毋宁说,狐族的设定是东北这片遵从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的具象化体现。这一点在作者引用《狐狸列传》中“野狐尚想救国,况人乎,悲夫”达到了顶点。在这片共生的土地上,它们并非虚构杜撰的存在,而是一直注视着人类的成长。故事中的“神灵”至此具有相当的人性色彩:呼唤神,却不是借神灵来震慑人心和统治人心,而是在渴求大写的人的出场。
从这个层面来说,历史的维度被引入了文中,“流亡”或许是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一个暗线。狐族当年作为天外来客流亡至地球,而今在地球扎根之后却再次面临被驱逐的悲剧。如同在当年空前惨烈的现代民族战争中的流亡文学群体。他们满浸着故乡沦陷的哀痛与血泪,从东北的黑土地流亡到关内,流亡到左翼文学的中心上海,漂泊流浪仿佛就此成为他们不可逃脱的宿命。而随着故事中狐族身份娓娓道来的,也便是我对于流亡作者精神的跨时空继承——我从一个“从没摸过枪的学生”,跨越到了敢于斋藤决斗的勇士。战斗成为了我完成身份转化、表现生命与激情的象征。当这种不可抗拒的伟力禁锢一切席卷而来时,生命的激情也在瞬间喷薄而出。因此,“战斗”既是东北人民在这片浩瀚天地间艰难生活的现实表现与心理显照,也是他们于绝处重生的生命强力与追求光明自由的文化象征。故事在对于敌人、命运的抗争中,找到一条返回生命之最深处的深切体验,从而不仅得到了一种自然(属灵)的赞许,更是一种面对世界/宇宙灾厄的勇气。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去概况这篇文章,乡土眷恋和家国情怀是一体两面的。这片黑土,作为东北的历史的见证,更作为东北流亡作家解剖社会,进行历史文化批判和寄托赤子之情的客观实体,它负载着它的子民的种种现实生活观念和人生的理想追求。而尤其是外敌入侵,失土失家之时,如沈卫威所说,这种“乡土观念”,这种对土地的恋情和崇拜情绪,则完全升华为一种民族意识,成为荣辱的情感的对象化的产物。
视差之见:从《生死疲劳》看宇宙循环
——《蜀道难》文评
如果笔者没有记错,本文作者曾在钝评群中提到本文(抑或是第六期?)借鉴过文学名家的创作风格。其实看到六轮圆月、六轮骄阳,包括文章中对于几次跨越时间的梦的设计。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莫言的《生死疲劳》,虽然本文受限于篇幅只写了4次跨时空的衔接。但就如同《生死疲劳》中畜道的四次交替——四世之中既有因天灾 (即大饥馑与水灾) 而夭亡者,亦有因人祸 (遭到集体或单独谋杀) 而猝丧者。天灾人祸以交替形式出现,显示天灾人祸亦有其规律次第, 冥冥中自有平衡的力量在运作。
而本故事中,第一次李白杜甫的洛城之会,李白吟咏《蜀道难》,几人旋即在梦中见到了蜀道难中“地崩山摧壮士死……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是自然的伟力;第二次跨越1227年来到1970这个动荡的时代,一对中学副校长夫妇到“暗光子引擎”的爆炸,甚至发现梦中所见之物与现实中残存的文物相互对照。但这一切最终由于人祸而被毁,第二幕就这样戛然而止;第三次跨越,开篇主角的父亲便病入膏肓,但人祸之外,我在坐车的过程中由于父亲的疾病得到了启发,重新将“死亡的弦理论”进行了发展,洞见了真理;第四次跨越,人类自负于“人类,驯服了宇宙弦能,驯服了时空中最暴烈的能量。这是人类之光再度照耀宇宙的时刻。欢呼吧,坚强的人类,坚强的文明。”宇宙无情的回应了早就预设好的结果,宇宙万物暴缩回奇点,人类的生死轮回带来的世界的重生循环。
极强的结构性,是笔者在阅读本文时最鲜明的感受。历史本身会重复,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故事设计从某种程度来说亦是如此,过分强调故事的形式化很容易使得作品流于外在,衔接牵强。但由以上齐整均衡的结构, 可知《蜀道难》中的空间跨越是有规划、有步骤经营出来的艺术成果。
但不可否认的是,本文在结构详略上存在较为明显的硬伤。在《生死疲劳》中,西门驴和西门牛前两畜的“畜生”尤其详尽,与之相对,后两次的轮回转世就相对简洁。这种处理是由于过分的暴力和文段重复很容易导致阅读疲劳。而就本文来说,前两节的同样是文段中篇幅较长的部分,但以科幻为选题,读者在阅读完前两节后,文段已经接近一半,但除了“暗光子”这些寥寥数语,几乎没有科幻上的内容。实际上,除却第四节作为故事的收束,以爆缩奇点这一精彩的设计给文段留下韵味。全文的推理与解密都在第三部分竹筒倒豆子抛来。
读毕文章后再看第一节,可以说作者在第一节中藏着诸多伏笔:“地崩山摧壮士死”便指向着人类窥见自然的代价;《蜀道难》实际上点名了文章的主题——人在地球寻求宇宙真理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次攀行蜀道。但就可读性来说,如果本文不是科幻而是一般文学创作,可能更适合如此处理,因为对于真理的发现并非故事的核心,而是文章发展的过程。但对于本篇来说,第一节文言文的遣词造句、将大量时间铺陈在几人的酒桌相遇、畅谈,一定程度上会让人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动荡时代的描写,是《生死疲劳》与第二节描绘的核心。虽然由于写作重心的不同,但两部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点名了记忆之于历史的价值。莫言实际上借助西门牛(从剧情设计上刚好也是第二次畜道)的循环点明了轮回循环的意义:你已经在牛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阴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在文段的第二节中,实际上也借由梦的相互延续,隐晦的展现出跨越历史的连续和继承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来说,《生死疲劳》和本文都绝非单纯的以跨越日常时间空间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在《生死疲劳》中虽然以受难为命定,但由始至终并没有真正阐发佛家配合轮回转世的因果报应之说。善恶报应的颠倒反而成为莫言的写作技法,借以揭露历史的荒诞。而回顾文段,同时代表着历史与未来的文物被冠以封建余孽无情砸碎,但这些记忆却随着宇宙定理一般永久传承——“在这个参考系中,可以随意感知任何时间点上的外部世界”。作者对于故事的书写本身就是对于历史记忆的确证。
第三节是文章的揭秘篇,故事实际上在此节完成了对于全文的说明与解密。这也是作者觉得比较可惜的地方:如果单看一个文段,作者的写作技巧和对于文段悬疑的铺设都是非常值得认可的。比如本节让主角在穿梭艇内进行逻辑演算和推理,一方面将主角合理的置于一个独立的空间中实现奇迹;一方面这和前两节的:陷入梦境、听妻子转述等方式均不相同,可见作者花了心思;更在于穿梭艇本身存在着“时间”这个概念,“我”也是在这路途的25分钟完成了推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宇宙的隐喻,我在车中完成了推算和预测,见证了宇宙的真相。但旋即我明白旅途会和宇宙一同迎来终结,吁求合理的解释或怜悯是毫无用处的。事情就是如此,无情而且荒诞。个体遭受的惩罚远重于罪行。这便是对存在可怕的、严峻的洞察。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处于历史中的个体,无法避开在此遭受失败。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作者具有《生死疲劳》中所没有的野心:改革开放,西门屯立刻改换另一种热情与时并进,“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人人忙于满足飞黄腾达的欲望。吴秋香开了家酒馆;西门金龙取代洪泰岳担任支部书记,生活纸迷金醉,还勾结公社党委书记兼情妇庞抗美,欲将西门屯开发成旅游区,从中牟取暴利;蓝解放亦平步青云,从县供销社政工科长一路升上副县长。莫言以彻底的改头换面作为文段的结束,改革开放前三十年间集体欲望纷纷扬扬介入个体生活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积极参与过的血与泪的演出居然如过眼云烟,了无记忆。以此达到控诉历史-忘却历史的反讽效果。而与之相对,第三节出现的“她”便是宇宙意志的具象化,祂见证,但并不参与;祂述说,但并不改变。未来与历史本就一体,所以它们共享着荒诞与对人的嘲弄,也终将画上时间的句号。
第四节是情绪的顶峰,实际上在这种多幕结构的作品中,情绪铺垫达到顶峰是常间而又困难的技巧。最后的“宇宙万物暴缩回奇点。”这个点子本身并不难想到,实际上笔者借由本篇很自然的想到刘慈欣老师的《坍缩》,直接在文段中以句子倒写的方式展现宇宙坍缩可谓极富创造性与艺术性了。但难得可贵的是文段的收束在作者优秀的笔力下将最后的结局塑造了震撼而嘲弄——早已得知真相的读者和“她”一起目睹着人类的无用的探索和必将走向毁灭的结局,这一过程中的牺牲相较于自然的冷酷如此的可笑。
在故事的结束,值得回味的是。宇宙的重生,蕴含着“再来一次”的可能。那么如果人类能够再次出现,这一次是否会有不同?还是让我们回到“历史和未来共同分享循环和荒谬”这一处吧——历史,未来,循环的未来或许会重复上演这出戏。不错,虽然在与自然的较量中,获胜的总不是人类,但这出悲剧也绝非毫无意义。故事的情感震撼正是个体超越其有限而直面伟大崇高,即使个体终将在临近极限时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而真正的悲剧并不仅仅是失败和毁灭,而是在于临界境况下的抵达和反抗。个体因命运的恶意报复或自然的冷漠而彰显高贵,祂并不因此而得胜,但这使祂尽显神圣,仿佛经过了烈焰。这也是人对于历史最终的答案:人们在历史中作出自由的决断,也必将在历史中迎候着自己的前程。
《死亡之森》文评
威廉·吉布森曾在诗中写到“我们生存在平坦的战场上”。这略带嘲弄意味的恐怖图景在宫台真司的《活在永无终结的日常》中有着更刻骨的描写:“活在‘永无终结的日常’之中,就是活在一个不清不楚的世界里。就是生活在好坏无法自明的世界里。...在这样一个浑浊的世界里能够相对而言没有问题地活下去的智慧,不正是现在所需要的东西吗?”
这段话或许无意识的指向了科幻作家笔下某种“完美生活的图景”的内在矛盾,故事/主角总会不由自主的寻求一种反乌托邦式的差异面。这当然是很合理的处理,如果只是选择流淌在控制论下最好安排的幸福海洋中,“生存的意义”和“真正的价值”必然会走向退场,文本的张力最终就会变得孱弱。《死亡之森》开始描写的潘孑然无疑具有了双重含义,一方面其本身是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但却选择过量服用类多巴胺激素,在极乐中死去。这其中已然昭示了文章发展的脉络;另一方面作者狡猾的回避了幸福与价值间追问,将问题抛向内心敏感却困惑的我。从这个层面来说,作者将潘孓然的捷安特作为遗物送给了主角亦有一文学象征性:自行车陪伴人加速经过路途,但它本身并不“经历”风景。如同主角在故事中地位一般,事件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改变主角,如同自行车上的痕迹只是无声叙述曾经存在的经历,但它对这些经历本身只会保持缄默。不可否认,故事中的主角也会“困惑”、“担忧”、“思考”,但这些微小的侧面并不足以让我们真正的将主角立起来,毋宁说这种情感反应只是作者对于当下情况的一种微小提醒,主角实际上仍是一个见证者和剧情加速的推动者。主角的困惑和内在的空洞化为我们这些观者预留好了最佳的位置。
我选择到核掩体中开启了一座名叫博尔赫斯的酒吧,并结识了搏击场的组织者图逊与拳击手阮世晖。这样鲜明的要素不可避免的让人联想到《搏击俱乐部》的种种桥段,这部大卫芬奇的论战电影,这部描写了“另一个自我”通过暴力反抗虚无和这个被物质异化的世界。笔者曾在阅读完本文后反复思索图逊、潘孑然与“我”三者之间的关联性,虽然不可否认的是,作者虽然几乎明示了图逊和潘孑然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超我”的现实存在载体,但就文段来说,直接认为“我”就是图逊又不免有说不通的地方。但仍然值得注意的是,电影和文段都在追求这相同的,即对这庸常生活和现代性社会的追问:在文中反复强调“我这样做的意义时”,作者无意识中接触到了触及了反乌托邦写作的内在抵牾。身处底层之人追求那些被宣称为“体面”的生活就如同人站立就必须与引力对抗一般理所应当,但当情况反过来就显得有些微妙——主角在故事中反复宣称自己缺失了意义,但既非陷入到某种虚无之中,亦非单纯出于某种对于上层生活的厌倦。而是一种迷茫感——一种对于现状反感却又无法“超越想象力”的困顿,从而演变成一种迷失方向的恐惧状态。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最终会接受图逊的邀请去了却阮世晖的遗愿绝非毫无缘由,毋宁说,正是因为我已经不具有任何目标,才会迫不及待的抓住些什么意义。这点在我谈到维苏市之于我时,谈到“如同我生命中的塞壬海妖,如果我无法抵挡她完美迷人的歌声(就像我无法抵挡舒适又空洞的生活),那么,我就需要一根绳索将自己绑在人生之船的桅杆之上,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得以体现。在寻找冯依依的过程中,我和图逊窥见了核掩体的人间炼狱,也了解到了B级区真正酝酿着新的宗教。他们似乎不可理喻,时刻祈祷着“阿拉巴隆”,膜拜着“宇宙之神”,并在期待着世界末日。故事从这里就有点向着后启示录的叙事风格转变,同样呈现出来的还有故事中主角的身份:他是一个解构的、无真正逃离出口的、被困的英雄。颇有意思的是, 这个主角还被放置到无政府的原始状态的困境中去。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 既代表着现代性——诸如A区公民、秩序、文明, 却需要使用非文明的——杀戮这样野蛮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后启示录题材的故事发展,或许就如詹明信指出:后现代主义是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一切生来就是后现代的, 内爆是后现代社会的特征。在这样的社会里, 边界消融, 二元对立坍塌, 多元素混杂。这无意识中暗指了作品的发展逻辑,无论是从后文在B区险象环生的探险,与与之相对的A区的倾颓都得以体现。
但必须要明晰的是,宇宙神教或许存在诸多恶行,亦是故事的核心矛盾推动者。但对宇宙神教的潜在指责在作者对于维苏市乃至这个时代的渲染中逐渐失去了道德高地:一方面,B级区的人始终面临近似于核掩体的洪水威胁,绝望的秩序和未来绵软而又精准的折磨着每一个“非公民”;另一方面,这种无力绝望只是抓住了他们唯一拥有的希望,对于“宇宙之神”的呼唤便是这种期待的具象化。这点在作者写到晨祷中数百人围着多巴胺神经仪进行祭祀时达到了顶点(也同样回收了潘孑然自杀这条暗线,面对压抑的控制论社会,用一种存在的)。他们信仰的丹扎勒只是伪基督,但归根到底是对秩序的厌倦,想象在绝望的秩序之下呈现为一种绝对的无力,不管是A秩序还是B秩序,不管是上层还是下层都仿佛同样的无可救药了。在一个人无法成为人的时代,某种末日审判的途径反而成为“获得幸福”的条件,因为人们逐渐明白了主观的“幸福”和“不幸”和客观的“不幸”无关。这一切极端化的描述都促使下层与上层的矛盾被推向了最终的、唯一的可能:对于期盼混乱的感情从见证历史的期望中剥离,以一种更加类似于对于人具体的仇恨的方式展现了出来。如果人类做不到公正地相互理解,那至少能做到公正地仇恨。
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下层(价值)的崩溃最终反向性的导致了上层的内在坍塌。在故事中,我随着探险的深入发现了生物计算机,宇宙神教的阴谋被发现,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所有人被拯救——毕竟我本来就不期待着拯救谁。故事的终点是一个更大灾难开始。如果说宇宙神教信仰者的狂信虔诚是B区对于这个社会的回应,那么潘孑然的自我了结就是A区最终的结局。在此我们也可以对故事中我对于“他家的门虚掩着,莫扎特的《安魂曲》从门缝中飘出。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被一种奇怪的超脱感击中。”的情感再重新作一个分析。那些完全顺从于时代价值的人、那些与时代太过于一致的人、那些在每一个方面都完美地附着于时代的人、不是当代的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无法目睹时代;他们无法坚守自身对时代的凝视。当潘孑然用类多巴胺激素自我了断,便是对于这个社会最后的勇气和嘲弄了:社会要求“成功的人拥有快乐”,那我便如此同样做到极致。从这个角度来说,潘孑然与狂信的教徒在结果上实现了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殊途同归——长期的压抑引发狂最原始、最野蛮的本性,结果产生难料的后果,他们恢复个性观念的唯一方法就是返回到最原始、最野蛮、最极端的生物本能中。
如果以《搏击俱乐部》的解读方法重新诠释本故事,《死亡之森》展现了一种更大的野心:“自我”以叙述者的身份出场;“本我”是A区以外在核掩体和B级区苟延残喘的“非公民”;而“超我”则是叙述者所在的控制论世界。故事中由“自我”发现宇宙神教的阴谋、宣告自我对本我的彻底决裂,但作者并不局限在原著中,在《搏击俱乐部》中随着叙述者的一声枪响,随着泰勒的倒下,更深一层的寓意显现了出来:搏击是徒劳的。人生随处是套,你总得钻一个,你永远无处可逃。而作者却将这种灾难延续,自我虽然拒斥本我的疯狂,但超我的“完美社会”也必将走进终结。笔者从文章中读到的不单单是一篇传统的反乌托邦故事,我们或许也很难说这次救赎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救赎”本来就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之一,其过程本身比结果更重要。社会规则有时候就是病态文化的症状,而社会中的个体对规则的反抗和背叛则意味着对病态文化的防御。正如麦克劳林所评论的“像《搏击俱乐部》这类故事就成了医生的日志,是一份社会文化病理学档案。”
作者优秀的笔触让近3万字故事并不显得枯燥,笔者相信作者对于本文的创作肯定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谜题类电影的影响。虽然本文有着悬疑与推理要素的存在,但却不同于追凶小说的:谁在干?怎样干?为何这样干?的创作定式。经典叙事电影迟延电影的结局,擦去叙事的痕迹。而在谜题电影中,“谜”本身便是叙事故事的一部分,不仅结局本身是悬置的,就连其原因也被悬置起来。这是因为作者并不希望对作品的迷思随着剧情的切换而中断;影片的终止而结束,这要求故事呈现出更多的的叙事陷阱和叙事形式的动态变化。必须要指出的一点是,笔者曾经在18年本篇初次刊载的时候阅读过本文,当时笔者尚小,对于阅读本文时那种“奇怪的超脱感”也有种道不明的复杂感受,而今再看,不免有些唏嘘。
在文章的最后,当我带着猜测和恐惧踏上了走廊,顶灯的闪烁是否昭示着大厦倾颓?或许正如《末日危途》的未来所说的一样, 推进中的未来在一种残酷的不可能性中挣扎摇摆。
但谁知道呢?毕竟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未来。
总结
限定字数确实是一个挑战,相较于点出问文段中的何处“值得一评”,在没有限制的情形下,只需要无休止的将心中的观点一一载明,从中阅读到多少反而就转变成观者的义务。笔者此处希望通过一个特定的主题来详略阐明文章中别出心裁的设计和洞见,但可惜由于俗事缠身,时间紧张(咕咕咕),本文对于文章的剖析,文学批评和文学教授的引用肯定是多有不当的。本次参与,也止于再次明白这个道理罢。
虽然不知道每次钝评奖选择参评文章是否存在特定的主题,抑或着只是“这次受邀的就这几篇,直接上吧”。就笔者来说,历史与未来之思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统摄三篇。《狐狐狐》是回溯历史,创造历史;《死亡之森》是站在历史的岔路口上见证历史;《蜀道难》本身就是关于时间这一叙事技巧的创造性运用。不过笔者并不试图囊括“历史”的奥秘,这既傲慢、又绝不可能、更毫无必要。毕竟罗素说过“参差多态是幸福之源。”这个话放在写作和阅读中,道理应该大抵也是一样的。
不过笔者仍想化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话来描述笔者的心境:人们选择科幻的目的通常与时间有关,为了浪费的时光、为了丢失的时光、或者为了将获得的时光。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