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阵风吹过,天空逐渐暗沉下来。
他点燃一根烟,放进嘴里猛吸一口,抬头看了看天,吐出一团烟雾。
【资料图】
海面异常的平静。
他解开拴住滚轮的绳子,摇动手柄,渔网缓缓地浮出水面。五六条拳头大小的鱼挣扎着在渔网里蹦跶,他看到海草之中似乎藏着一条八爪鱼。应该还有些虾子,他心想。
四处的乌云开始向中间聚拢,天光变得收敛起来。
几只海鸟嘶鸣着向乌云的尽头飞去。
他迅速启动发动机,随着一声低沉地轰鸣,他调转船头,朝着前方驶去。
几道闪电在不远处劈了下来,昏暗的世界像是裂开一道口子,照亮了他黝黑的脸庞。
他眉头紧锁,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一阵海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注入到这艘摇晃的老家伙身上,只求它快速驶到岸边。
无穷尽的海面是一片让人毫无安全感的蓝色,完全不同于陆地上的光景。人或许喜欢在广袤的平原上撒野,但面对无尽的海洋,人们只能告以敬畏。出海经验再丰富的老渔民在这种天气下,能做的也只有提早收网,赶紧返航。而他现在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了大海。
此时海面一改刚才的平静,宛如一头苏醒的巨兽,狂风裹挟着海浪四处冲撞。
一朵接一朵的浪冲打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几声天雷在他的耳边轰隆炸响,黑色的海水肆意地涌动着,不断舔舐着这艘上了年岁的老渔船。似乎只要再稍稍用力,这艘船就会瞬间四分五裂。
他紧紧握住船舵,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停颤抖,不加控制地随着船身一起摇晃。忽然他远远看到在船身的斜前方涌来一朵巨浪,顿时面如死灰。狂风呼啸着吹过,似乎助长了海浪的威气。
他立马关掉发动机,躲进船篷,一把将网塞进甲板里,抄起拴在船头的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死死的抓住船沿。他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后悔今天不应该出海。五米多高的巨浪擎着天连同雨水一齐压了过来,他紧闭着双眼,不敢直面这景象。
“咚”的一声,他的头重重的砸在船板上,身体也因为失去平衡而变得扭曲,但他仍死死地扣住船沿,来不及反应,他的头再一次向着船板砸去。这艘老船此时摇晃地像个酩酊的醉汉,全身不断发出绝望的声响。涌入的海水将他全身湿透,失重的感觉让他心里没有底,只是不断地撞击。好几次他抓不稳被甩在一边,紧接着他又摸索着随便抓住什么东西,身上的疼痛此时已经算不上什么,求生的本能让他心里只有活下去的念头。
渐渐他感觉船身摇摆的幅度小了,显然没有了刚才的势头。刚要睁眼,又一个浪打来,海水灌入他的鼻腔,他狠狠地呛了一口水,不停地咳嗽。毫无规律的风浪左右侵袭着这可怜的一人一船。他又抓紧了船沿,密集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呼吸困难。他蜷缩着一点点向船篷靠近,冰冷的雨水和海浪的撞击让他一度快要失去知觉……
孤独的海面上,到处是水的重复。
海浪不断冲刷着礁石,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风逐渐小了,乌云也逐渐散去。海水逐渐褪去墨衣,显露出熟悉的蓝色。
他扶着船沿缓缓地站起身,方才撞击带来的疼痛感此时愈发强烈。忽然他感到一阵恶心,转头到船边呕了起来……
船到了岸边他一把将锚抛了下去,拉出缆绳系在船柱上。他打开甲板拖出渔网,那几条鱼已经放弃了挣扎,死了一样地挂在网上。今天可以说是没什么收获,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但前几天海面还算平静,今天差点把命丢了。他回想起刚才的经历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为了这几条破鱼,他用脚踢了一下鱼,确认它们是不是死了,真不值当,他心想。但是渔民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他从来没对渔民的生活抱有过什么幻想。只是今天发生的事一定不能告诉阿奶。随后他便背起网朝村子走去。
王东是这个村里唯一的年轻人,年轻到二十出头的年纪村里找不出第二个。大部分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去了镇上务工,村里没有学校,小孩子就跟着大人一起去到镇上念书。王东也念过书,但只念到初中。初二的时候他父母离婚,谁都不愿意托带个累赘,父亲便把他送回了村里跟着阿奶一起生活。后来两人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王东也便再无人问津。
儿时村里有几个玩伴,他们经常三五成群下海游泳。属王东水性最好,入了海像鱼一样自在,比赛游泳也总是他第一,大家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鱼。王东也不抗拒,任由他们叫,一来二去便真成了“王鱼”。现在整个村子恐怕只有阿奶知道王东是谁。
王东背着网回了家,阿奶正坐在庭院里等他。看到王东平安归来,阿奶立马起身,忙问:“今天海上天气可不好?我看刚才半边天都黑了,吓死人!”
“海上好着呢,没黑天。”王东将背上的网丢在地上,几条鱼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挣扎了几下,随后便翻了肚皮。
“骗人!那么大的风,房子都要被刮倒了,我不信吹不到海上……你的额头怎么了,怎么出血了?是不是今天风把船刮翻了?”阿奶一把年纪了但目光仍然犀利,一眼就看到了王东头上的伤口。
王东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果然出血了,这才感受到隐隐的疼痛。忙圆谎道:“这是收网的时候被网刮到了,要是今天真有这么大的风暴,我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呸呸呸,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阿奶露出一副既心疼又嫌弃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阿奶可就你这么一个独孙,你出了事叫我怎么活?阿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了,还想着抱重孙呢……”
听到“重孙”二字,王东像是触了电一样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不比今天在海上遇到的风暴,他赶紧转移话题。“知道了,今天还跟昨天一样,没什么货,也不知道老天爷打的什么主意,诚心为难我似的,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说罢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别什么事都怨老天爷,老天爷也不能什么事都管啊,更何况这打鱼是靠海的事情,打不着也正常。你去把鱼拾掇出来,我给你补补网。”阿奶说道。
王东没多说什么,拎着网坐到角落捡鱼去了。
海边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刚刚放晴的天似乎又遮上了一层阴翳。灰色的云层不停地涌动,笼罩着整个渔村。这样小小的村落,在海边比比皆是,倘若问这村子是如何形成的,便无可追溯。就连问起村子里的老人,老人也只能说自记事起,这村子便存在了。村子里当然没有村志,现在识字的人都不多,更不用指望先人去做这项繁琐的工作。唯一能见证这段历史的,恐怕只有海边那一艘艘斑驳的老渔船。
王东的渔船是自他爷爷儿时起就存在的老物件,王东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这艘渔船上度过的。那时爷爷就经常对幼小的王东说等他长大,这艘渔船就交付给他。他可以用它继续捕鱼,也可以卖掉娶媳妇。王东总是瞪着一双疑惑的大眼,听爷爷讲那些遥远的事情。而转眼间,遥远的事情已经来到了跟前。
吃过晚饭,屋外已经下起了大雨。家里的老钟缓缓地敲了九下,沉闷的钟声响彻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声接着一声,使本就空荡的房间显得愈加孤独。阿奶早就上了床,上床前不忘嘱咐王东第二天如果天气还是这样糟就不要去了,王东应着点了点头。
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王东的,另一个是阿奶的。
王东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便推门而出。夜晚的村庄安静的出奇,只有噼啪的雨声昭示着对寂寞的不满。
他伫立在屋檐下,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嘴里的香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显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呼——”伴随着烟雾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雨夜的潮湿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这令他感到稍稍放松了些。他抬起头看向远方,越过那些低矮的房屋,是一片空荡荡灰蒙蒙的天。
他总觉得渔村不是他的归宿,他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只是走出渔村,他想要走出城镇,他坚信城镇的外面有着更广阔的世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同样羡慕那些儿时的玩伴,他们走后便杳无音讯,仿佛不曾存在过。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留守在村子里,整日与海浪做抗争。他越想越觉得寂寞,愈发觉得内心有一团火焰,终日地灼烧着他,让他不得安宁。他猛吸了一口烟,火星逐渐蔓延至烟蒂。他幻想着有一日自己能离开这里,绝不会惦念这里的一切……忽地阿奶起夜解手,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看到烟雾中的王东,便催赶着叫他去睡觉。王东应和着,将烟蒂随手一丢,弹在地上蹦出几个火星,回屋去了。
雨下了一夜,一直延续到第二天。饭桌上阿奶把昨天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王东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觉得那口老钟一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惹的人心烦,今天他允诺不再出海打鱼,一时像只突然报废的机器,齿轮吱嘎吱嘎地空转,吃饭的胃口都没有。阿奶问他为什么吃的这么少,他说不饿。阿奶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阿东,天天跟我这个老太婆生活在一起,很没趣吧。”说罢可怜巴巴地夹了一口菜放到王东碗里。王东心头一震,回过神来,不知道阿奶是什么意思,连忙摇头。“这村里就你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剩下的都是老阿伯老阿婶,你正是精神头足的时候,没个朋友,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可怜呐。”王东听罢头摇的更厉害了,忙说:“不是阿奶,我……”“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懂事,阿奶不糊涂。昨晚看到你在屋头外抽烟,阿奶知道,你寂寞啊。”听到这儿王东没有再说什么,只听屋外的雨声更大了。阿奶起身回到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红布袋。她把红布袋放到王东跟前,让他打开。只见王东从中拿出一只白玉镯,昏暗的灯光下玉镯似乎散发着白光,均匀细腻的质地没有一点瑕疵。“这只镯子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是我阿爸在镇上跟一个商人用十斤大米换的,跟着我几十年了,值一点钱。”阿奶平静地说道。“这些年来,阿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你,这镯子你拿去娶媳妇用罢。”听罢王东想要感动,却感动不出来。一来是本就无娶妻的打算,二来收下这镯子无疑便接受了阿奶催婚的压力。无奈王东摇了摇头,将镯子放回红布袋里。阿奶执意要将这镯子送给他,他只能收下,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起一股对父母的怨恨。
饭后王东说要去看看船,拿起斗笠便出了门。
雨势已没有刚才那样大,但天仍然是死气沉沉的阴。小小的渔村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交错的小巷子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光亮。明暗交替的石头路被雨水浸润的湿滑,隐约倒映出周遭的房屋和灌木。
空气中的水汽在王东的睫毛上凝成一颗颗小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恍惚地行走着,回想起阿奶的话,只觉得她说中了一点,他确实寂寞。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寂寞,要在现实捣碎的欲望和理想的混合体中捡。他不甘这就是他的人生,但似乎这就是他的人生。
不久他来到了海岸边,海水冲刷着堤坝的哗哗声不绝于耳。他漫步于堤坝之上,烟波中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他渴望着能够遇见另一个孤独的身影,懂他的寂寞,相见如故般知根知底,无需多言,仅仅陪他走一走。不过他很快认清了现实,这迷雾中只有他自己。
他面朝大海,朦胧的雾气给海面增添了些神秘的气息。这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这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他真的属于这里吗,王东不止一次问自己。没有答案,也没人给他答案,面对着声势壮阔的大海,王东心里有百般滋味。此刻他想大吼一声,声音盖过海浪,让海水为他沸腾。他摘下斗笠,缓缓仰起头。雨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横爬,寒冷很快将他包围。
他脱下衣服,一跃跳进了海里。
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毫无知觉般自由地游着。他的胳膊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优雅地落入水中。他像鱼一样灵活地扭动着身躯,不断将头浮出水面。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只觉得舒服,海浪似乎也变得小了。蔚蓝色海水下他那赤裸的四肢似乎幻化成了鳍,拨动着海水义无反顾地向前游去。此时他不必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必被内心折磨,只是机械地游,不停地游。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浪变大了,有几次海浪将他推开,偏离了方向,但他仍不死心地向前游去。忽然一个大浪将他淹没,好像排斥他似的,直接让他调了个头,他感知到了自己已经游过了平日里最远的航程,面对着不善的风浪,他只好朝岸边游去……
2
太阳在连续了两天的绵绵阴雨之后终于现身。
这几天王东早出晚归打了不少鱼,他那总是阴郁的脸上也难得的放了晴。
他将打来的鱼放进瓦缸里,准备第二天一早拿去城镇上卖掉。
城镇离村子有百十公里,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人工开辟出来的土路。由于距离遥远王东不会经常去到镇上,他只有一辆跟渔船一样老的三轮车,这是他往返两地唯一的交通工具。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东便出了门,他把两个瓦缸放在三轮车的后座里,并用麻绳牢牢捆住。
农村的月光格外干净,暗淡的灰蓝色如同薄纱一般轻轻地附在海面。村子的另一头是王东骑车的身影,微光隐约照亮他佝偻的背。一阵微风吹过,掀动起他那皱巴巴的米白色衬衫。前两天下雨的缘故,土路已经变成了泥路,车轮所经之处都会出现一道深深的辙痕,这让本就不平坦的道路变得更加寸步难行。不一会王东的后背就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不知过了多久,那柔弱的月光在不为人知的云层上逐渐隐去。连同那一抹夜色,全都消失在了天边。日光洒在王东的身上,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为保能在上午赶到城镇,他便更加卖力的蹬了起来。
王东来到城镇的集市上时已刚好中午,最醒目的摊位已经被悉数占领。各种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的行人穿梭在集市的每一条道路。没有人注意到王东的到来。他默默地将三轮车推到集市的末尾,把两缸海货卸了下来。一旁买布的小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嫌弃的目光,然后迅速装作没看见他似的继续张罗着买卖。
王东打理好一切便蹲在路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米啃了起来。像他这种从村里赶来集上卖鱼的,当然没有居住在镇上的商贩从容。他们往往每人一把马扎,并配有热水壶和保温杯,与邻摊闲聊扯淡,或跟顾客吹牛抬价,时不时喝上一口热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到了中午便拿出妻子早早准备好的盒饭,标准的两荤两素,配上大米饭,吃的满嘴流油。更豪气一点的索性关张走人,只留下一张摊子,花两根烟请别人帮忙打点,自己则去餐馆吃了。
王东对此无动于衷,一顿饭而已,怎么吃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即便嘴里的不一样,但到了肚子里不都一个样?
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又冷又硬的玉米吃进嘴里并不是什么好滋味。所幸他也没有被城镇里的光景所打动,他已经来过镇上很多次了。这里跟村子相比只是路宽了些,人多了些。并且他讨厌那些满嘴风言风语的人,在他看来这一点城镇跟村子毫无二致。
王东也不会学着像其他商贩那样叫卖,他卖的是鱼,鱼就在缸里,你想吃自然会买,不想吃怎么叫喊都没用,哪怕说破天,也只是条鱼。
王东啃完玉米,又将玉米核包进袋子放回了口袋。他揣着手继续蹲坐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行人。几乎路过的所有人都会低头看一眼缸里的东西,在做出一副“原来是鱼”的表情后便转身离开,只有小孩子吵嚷着拉着大人非要把“鱼鱼”买回家,而在得到“你又不爱吃”的回复后便又拉着大人向卖棉花糖的摊子跑去。
几个钟头的等待快要把王东耐心消磨殆尽,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缸前足足停留了五秒,王东像是挨饿好几天的野狗看见肉一样连忙凑上前去。
“买鱼吗?”王东开门见山地问道。
男人继续低头看鱼,没有理会。
见他默不作声,王东接着说:“相中哪条可以拿出来给你看看。”
男人稍稍抬了一下头,看都没看王东一眼问道:“这什么鱼?”
“石斑和黑鲷。”王东回答道。
“这条给我拿出来看看。”男人指着缸里的一条鱼说道。
“好嘞。”王东应和着,看着男人手指向的那条石斑鱼,他一个眼疾手快向其捞去。鱼在王东的手里挣扎着扭动身躯,搅动的其他鱼都乱窜了起来,在离开水面的一瞬间鱼尾拍打出一朵水花,水滴向四周飞溅而去,正好溅在一旁的布上。
“你傻啊?”布贩躲闪不及,自己惨遭殃及,立刻破口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王东见状连低声道歉,那一瞬间他自己也被溅了一脸。
此时那男人的目光也转移到了布贩身上。
布贩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斜着眼睛瞥向一旁的瓦缸说:“你把我的布弄湿了让我怎么卖?”
所幸只是星星点点溅上了几滴水渍,王东回道:“只是几滴水渍而已,不打紧不打紧,一会儿就干了,肯定一会儿就干了。”窘迫在王东那黑脸上蔓延开来。
布贩气闷闷地看着眼前的布,确实只是几滴水渍,说不定吵架的功夫就干了。他嘟囔着骂了几句,白了空气一眼,便不再说话。
王东假装无事一样将鱼拿给男人看,男人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说这条太瘦了。说罢又将眼光探向缸里,这次他指向了那条体型最庞大的黑鲷。
王东小心翼翼地将石斑放回缸里,缸里瞬间又热闹起来,那黑鲷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在缸底,众鱼在它上方游来游去。有了刚才的经验,王东不敢再大胆行事,他缓缓地将手伸进缸里,慢慢向那黑鲷靠近,其他的鱼早已乱作一团,只有那黑鲷仍纹丝不动。王东看准时机一把扣住鱼嘴,另一只手死死掐住鱼尾将其“安全的”抬了出来。
那黑鲷翕动着鱼鳃一张一合仿佛要死了一般夸张地呼吸着。男人勉强打量了一番,说要看看另一面。王东说两面都是一样的,男人只管叫他翻过来。王东略带些不解的气愤,又怕男人离开,只好照做。等握住鱼尾的手刚一放松,那黑鲷便回光返照似的活了起来,它尾一用力,竟直接将王东的手甩了开来。王东心里一慌,扣住鱼嘴的手也打了滑,那鱼便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噗通一声砸进水里,半缸的水都飞溅出来。男人早有预谋似的往后一躲,没有淋湿。而王东则湿了半身,还有一大滩水正中布贩的摊位。这次直接将那布匹湿了个顶透,紧接着又传来布贩的辱骂。王东压住心中的怒火愤愤地看着男人,问他到底买不买。男人嘲笑一声,扭过头低声说了句“乡巴佬”便转身离开。
“我的布已经湿成这个死样,我怎么卖?”布贩依旧不依不饶地呵斥道。
王东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心情已经糟糕到了顶点,他无心与布贩争吵,可布贩却骂的越来越难听,王东便也爆发开来。他朝布贩吼到:“不就几块破布吗?你展开晒一会儿不就干了?”
听到王东吼了起来,布贩的声音却略微收敛了。他说:“你看这布,颜色都变了,晒干了怕是也变不回去。”说罢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
王东低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布匹的颜色已经发生了变化,此时一种深深的乏力感蔓延了他的全身。他不想再多做争辩,便说自己买下这几块被淋湿的布。布贩连忙算了账接过王东的钱,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他一次。
太阳在商贩们的叫卖声中逐渐向西边垂去,几缕金光透过云层在人间迷失了方向。原本熙熙攘攘的集市不知什么时候人已散去大半,晚间的饥饿感动摇着每一个商贩的留下的决心。
王东呆坐在路边,此时他也像那几块被打湿的布一样,软塌塌而无力的摊在地上。从早到晚他没有卖出去一条鱼,并且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也被他拿来买了几块毫无用处的布。他突然觉得那个男人一定是故意刁难他,想看他出洋相。哪有人买鱼要从头到尾都看一遍,又不是挑老婆。他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委屈,他想当初应该跟布贩大吵一架,将所有罪责都怪在男人头上。但是男人早已经离开,布贩也在半个钟头前收摊离去。只剩下王东一个人郁闷地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烟。他时常感到孤独,并在此时达到了顶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如同时间静止一般置身世外,没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更没人在意他心中那份委屈和怒火。他想即便自己脱光衣服在街上乱跑大叫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们只会冷漠地站在一旁嘲笑自己。王东抽完最后一口便将烟熄灭,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最后环顾了一圈集市,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天色一发不可收拾地朝着昏暗变去,几盏残破的路灯相继亮起。王东的耳畔响起了火车路过的声音,这是他熟悉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准时响起。王东躁动的心瞬间安静下来,他侧耳倾听着火车离他越来越近,这声音仿佛是信徒受到了召唤,让他不自觉地肃穆起来。他似乎看到了那列火车正喷着滚滚白烟,在轨道上撕破夜空气势凶猛地朝他驶来,而他正准备把握时机一步跃上那车厢,随着火车离开这里。这是他在城镇上唯一的乐趣,也是他觉得离梦想最近的时刻。每次他都会幻想自己就在那列火车上,并仔细地听着火车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有在火车经过的噪声中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
今晚注定难眠。因为城镇距离渔村遥远,王东一般会在镇上呆上两天,而他只带了刚好的盘缠,今天将一半多的钱赔给了布贩,剩下的已经不够住旅馆了。他蜷缩地坐在三轮车上,入夜的微凉让他不禁裹了裹单薄的上衣。现在的他无处可去,饥饿也准时敲响了大门。一整天的不顺让他的心里积满了怨气,他想既然这点钱已经不够住旅馆,索性全部花掉饱餐一顿。他找到一家面馆,让老板加肉加面,在连喝三大碗面汤后满嘴油光的离开了。
无名的晚风对过路的行人投以最温润的怀抱,他们说说笑笑赞美着夜晚的美妙。只是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少,可见多么美妙的夜晚也比不过家里的温暖。
王东游荡了许久找到了一处牛棚,牛棚外面堆着几垛干草。他想这大抵就是今晚的住处了,于是便将三轮车停在了一旁。他清了清草垛前的石子,在地上铺上一层干草后躺了下来。晚间清凉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牛粪的味道,几只苍蝇在王东的脸前飞来飞去,他挥了几下手将它们驱赶开,可没过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身下的干草枯叶细碎的像针,扎在王东的后背让他觉得又痛又痒,他只得侧过身子以减少刺痛的范围。尽管有百般不适,却也抵不住劳累一天后的困意,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王东便沉沉地睡去。
王东似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他感到一股潮湿的空气正在将自己包围。几滴水落在了他的脸上,恍惚中他觉得要下雨了。但他疲惫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滩烂泥,任凭他想爬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他只好被这沉重的身躯拖累着,眼皮也睁不开一毫。接着更多的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此时自己肯定已经湿透,但不知为何却感受不到一点寒冷。他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因此没有了知觉,听说人在弥留之际都会感到一阵温暖。这样想着,王东甚至感到一丝解脱,或许他早就受够了当下的生活,那种乏味却又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只是他又不甘这样孤独的死去,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在臭烘烘的牛圈旁。王东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感觉到周围有水波涌动,难道是洪水来了?来不及多想,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人按在水底,他猛然睁开眼睛,却只有一片无尽的深蓝。他拼命挣扎着,四肢不断挥舞,想要游到水面上去,可任凭他怎么游,就是无法浮出水面。渐渐的他已经到达了极限,窒息的恐惧让他感到必死无疑。他猛然呛了一大口水,一瞬间他感觉这口水又从他的脖颈处流走,丝毫没有窒息的感觉。王东有些惊讶,他试探性的张开嘴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像鱼一样自由地呼吸。而他也终于发现,不是像鱼,是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他能够感到海浪正从他身边涌过,并微微带动着他,他从未如此轻盈,也从未如此自由。
他随着海浪肆意地游着,大批的鱼群也朝他游来,他很快混入其中,感受着水流从身边划过的快感。此时此刻他不必去思考,只需享受游泳本身,而这一刻他也从王东真正变成了王鱼。
阳光透过蔚蓝色的海水随着波浪一齐涌动,光影瞬息变化出各种样子。途径的洋流带来一丝温暖,水流交汇处将水底富积的沙子翻涌起来。在一阵温柔的浪涌过后,一束光照在了王东的脸上,他停了下来,本能地循着光束游去。他穿过一片片珊瑚林和海草丛,那束光也逐渐变得炽热,终于他在海面处停下。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明亮,他蓄力一跃,跃出了海面,带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久违的空气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那光芒越来越耀眼……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被牛棚遮挡住的半个太阳。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靠在草垛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回味着刚刚那个奇幻的梦,是那样的真实,以至于他相信自己已经死去,也相信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
他想继续做他的梦,但无奈已经回到了现实。
王东看着头顶的太阳,估摸着已经快到上午,他赶紧骑上三轮车向集市赶去。
上午的集市已经变得十分热闹,王东就近找了个摊位。缸里有几条鱼经受不住昨天的惊吓,已经死掉。王东将它们捡了出来仍在草地上,被野猫叼走了。
风比昨天更柔和了些,从王东的脸颊拂过,让他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他在卖出几条鱼后便决心收摊回家,一是太晚回去阿奶难免担心,二是昨晚的草垛实在不好睡,他的肩膀从醒来到现在一直隐隐作痛。
回家的路比去时好走了许多,一路上王东一直在回味昨晚的梦。
阿奶听到王东到了家门口赶忙出来迎接,责怪他怎么现在才来,让她好不担心。王东见阿奶气色红润,连姿态都比平时轻盈了不少,心里有些纳闷。这个小渔村很少能发生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更何况是阿奶这样上了岁数的老人。王东问阿奶什么事这么开心,阿奶不说话,只是把他往屋里领。二人走到门口,只见堂屋里坐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王东,体态略显丰腴,花布做的衣裳和两指粗细的麻花辫让人一看便知是村里的姑娘。
王东错愕地看向阿奶,站在原地迟迟不愿进门。阿奶使劲揪着王东的袖子将他带进了堂屋……
3
傍晚的风微凉,吹的树叶簌簌作响。
猩红色的晚霞逐渐从云朵里剥露出来,把天光映的粉红。
几朵乌云漂泊在天上不知在何处停留,只隐隐看得见月亮的一角。
“这是小莲,”阿奶坐在女人旁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小莲,这是王东。”
王东局促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一扫而过,不知该看向哪里。女人也略显生涩的垂下头,搓着手指。
此时王东心里觉得糟糕透了,他不明白阿奶为什么要强他所愿,甚至不打招呼的将一个陌生女人带到自己面前。他恨阿奶的自作主张,但也只敢在心里暗暗地恨。他又瞥了女人一眼,一般相貌,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王东觉得她应该比自己大。
见两人都不说话,阿奶便介绍起来。
“阿东,小莲是村西头你刘伯伯家的孩子。早些时候跟你刘伯伯聊天,才知道他还有个侄女一直在深闺里养着,没出来见过人,所以村里大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女娃娃。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大,阿奶介绍给你认识认识。”说罢阿奶含笑看了女人一眼。
王东从没见过阿奶如此开心,但他心里仍抵触着眼前这个女人。
“小莲,你大王东几岁来着?阿奶忘了。”
“七岁。”女人含羞地吐出两个字,说罢看了看王东。
“正好正好,大七岁会照顾人,顾家。”说罢阿奶更开心了。
王东心里一懵,心想大七岁怎么会正好,阿奶为了抱重孙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王东嘴上没说什么,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女人。
“小莲的情况跟你差不多,小时候爸妈去镇上打工,就托付给了你刘伯伯。唉,之后就没了音信,再没回来过。你刘伯伯心善,把小莲抚养长大,粗活累活都不让她干,直到现在,小莲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你刘伯伯才肯将她供出来。”阿奶动容地说着,仿佛此刻是小莲的奶奶。
听到跟自己情况差不多,王东内心突然闪过一丝怜悯,他懂那种感受。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她那不谙世事的脸上跟自己一样充满了对生活的痛苦和失望。但不一样的是,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眼神变得乖巧且安静。
不知何时夜幕已然降临,阿奶留小莲吃过晚饭,叫王东送她回去。
两人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周围是一片红树林。
小莲在前面走,王东在后面跟,刻意保持距离似的,王东的步伐随着小莲时快时慢。
“我看你不想相亲罢。”小莲突然停住,面向王东说道。
王东也突然愣住,直面小莲让他感到一阵惊慌失措,紧张的像犯了错的孩子。
“你阿奶说你想搞对象,便央求我阿伯让我来跟你相亲,但我看你一点都不想,是吧。”小莲早已看透王东的内心,直说了出来。
王东支支吾吾的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是怕你阿奶,所以不敢拒绝。”
“不是怕,是孝敬阿奶,是她把我从小拉扯大。”
“我阿伯也是,唉,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能叫人把女儿丢掉。”小莲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连声叹气道。她转过身,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王东也慢悠悠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看着她那股麻花辫在脑后有节律的甩来甩去……
往后一连几天阿奶都叫小莲来家里吃饭,起初王东是抗拒的,但无奈阿奶硬要赶鸭子上架,他只好放弃挣扎。小莲会帮着阿奶烧柴做饭,吃完还会洗盘刷碗。时间一久,阿奶愈是喜欢自己挑的这个孙媳妇,王东也逐渐发现自己并不反感她。
天气好的时候王东更喜欢呆在海上。无垠的海面一直延申到天的尽头,云彩似乎在海面上飘着。有时会有一点雾气,便模糊了海天交界线,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混沌。
下午王东打鱼回家,一进门就跟小莲撞了个满怀。他见小莲红着脸急匆匆向院子里跑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感到一阵不安。
晚饭时饭桌上出奇的安静,一向喜欢和小莲说说笑笑的阿奶此时一反常态,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小莲只顾着给阿奶夹菜,也沉默着不言一句。
王东感受着这微妙的气氛,小心翼翼地只想快些吃完。
“阿东,今天海上天气怎么样啊。”阿奶突然开口问道。
“挺好的,打了不少石斑。”王东低着头吃饭不敢看阿奶一眼。
“那你过会儿把鱼拾出来,让小莲给你补补网。”阿奶的语气似命令一样沉重。
“嗯……”
“你看,这有人帮忙就是利索,往后你出海打鱼,小莲在家给你补网。你们两个准能把日子过的红红火火。”阿奶想表达他们两个很般配,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但无奈是个文盲,只能想到红红火火这么个词。
听罢小莲红着的脸埋的更低了。
“我自己可以补网。”王东沉闷地说道。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掉进了瓮里,发出一声闷响后是时间静止般的沉默。
阿奶没想到王东会这样说,她以为他跟小莲这些天的相处已经接纳了她。
“哪有男人自己补网的?你又不是老鳏夫,说出去让人笑话。”阿奶反驳道。
“谁笑话?阿爸阿妈那么早就走了,我们家的情况村里谁不知道,笑话让他笑阿爸阿妈去。”一瞬间王东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一向忍气吞声的他突然反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跟阿奶说话。
“你这孩子……”阿奶刚要数落王东不懂事,一想又觉得王东的命苦是事实,怒气便减了大半。“你就不能为阿奶考虑考虑?阿奶一把岁数了,盼望看着孩子们好,现在你阿爸阿妈不在身边,你好心叫他们担心?”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王东冰冷地说道。
“那阿奶呢,你好心叫阿奶担心?你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老了谁管你?”阿奶生气的说道,嗓门突然变大。
“那阿爸呢,也没见阿爸管你。”此话一出王东自知失智,立马后悔害怕起来。
阿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听到了一句骂娘的脏话。她不懂一向顺从自己的亲孙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变得如此执拗,更无法接受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你……”阿奶已经气到语无伦次,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她一巴掌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那老桌子都不禁晃了几下。小莲吓的不敢出声,低着头紧紧抓着衣角。
王东心里也烦闷的要死,此刻他恨不得来个浪把自己卷走。他宁愿死在海里,也不想再面对阿奶,更不想再在这个家多呆一刻。接着王东放下碗筷便夺门而出,他远去的背影带起了小莲的目光,阿奶见状大声喊道不要管他,像是故意要王东听见似的,气地阿奶脚直跺地。
今晚天上没什么云彩,深蓝的夜空将月亮衬托的格外明亮。
王东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岸上那一艘艘披着夜色的渔船像蹲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守卫着海面,而那漆黑的海面则像是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王东捡起一块石头朝海面扔去,那石头瞬间被黑暗吞没。看不见石头,也看不见水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晚风拂过王东的脸颊,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一时对于亲情的缺失和被困在渔村的不得已让他像个被仇恨填满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
微弱的月光下,他看着脚边不断涌上岸的海水,有种难言的倾诉感。远处黢黑的海面看不见任何浪涌,如同黑洞一般令人感到窒息,只有一阵接一阵的海浪声似乎在引诱着王东一点点靠近。
王东看向那艘渔船,它在海面上微微地摇晃着。他走了过去,坐进了船里。
王东依然紧皱着眉头,连声叹息着。他觉得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都来自渔村,他的命运也似乎永远要被禁锢在这里。他不是不甘阿奶给他介绍对象,而是他知道一旦接受,往后的生活便会永远这样过下去,如同反复的海浪,是无休止地循环和重复。他想要反抗,但却总是失败,他甚至快要习惯那种无力的感觉,每当看到希望破灭,他都会变得更加麻木。在这被海包围的渔村他找不到出路,只能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同化,好像被小鱼蚕食的蓝鲸,他终也要变成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这样想着,目光呆滞地望着海面,眼前仿佛是一片死海。
一个浪打过来,飞溅的水沫滴在了王东的鼻尖。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深谙反抗和孤独是磁铁的两极。混乱的头绪中王东再次败下阵来,他感到一阵恍惚,鬼使神差地起身将拴船的绳子解了开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失了智,但他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乌黑的天上那一轮明月亮的格外耀眼,洞黑的海面却仿佛吃掉了所有的光线。
晚上出海是所有渔人的大忌,不仅无法判断海面上的情况,且更容易迷失方向。
而王东已经无心顾及这些,他驾驶着渔船缓缓离开了岸边。
随着渔村的灯火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王东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点燃一根烟,打开了船上的探照灯。看着灯光下仍旧漆黑的海水,王东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方才的混乱和躁动都作云烟散去。他突然想起阿爷在世时曾跟他说过的话,要对大海保持最虔诚的敬意,这是我们在面对神秘而未知的海面时唯一能做的。现在他深刻地体会到了其中的含意,在这无尽的幽渊之上,他似乎被世界彻底孤立,一股窒息的压迫感立马席卷了他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无休止的惶恐。他曾以为自己无惧死亡便无惧一切,但他现在发现了比死亡更可怖的东西。
他无法知晓海面的状况,一个浪打来,他踉跄着差点跌倒。他只能抓紧船沿,不敢再轻举妄动。船身不断颠簸着,他感受到了风力正在变大。他环顾四周只有一片黑暗,全然已失去方向。王东感到一阵寒意,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冰窖,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开的是不是直线,倘若要调头往返,也怕只会是背道而驰。
又一个浪迎面打来,王东险些慌神。他紧绷着神经决定调头一试,即便他出海经验丰富,但在夜晚也只能自求多福。他感受着风的方向,调转船头向风口驶去。
绵延的波浪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王东不停地调整方向,想尽可能的直线行驶,但冥冥之中他感到这是徒劳的。可即便如此他仍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渔村就在前方,此时王东展现出对渔村从未有过的渴望。
几片薄薄的云彩遮住了月亮,天光变得更加暗沉。不知航行了多久,王东估摸着已经到了午夜。风穿过多孔的礁石,发出阵阵声响,仿佛一只只厉鬼在他的耳边啸叫。王东汗毛倒立,渗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正在被恐惧透支,但迟迟不见渔村的星点灯火。他哆嗦地摸出烟盒,想抽根烟冷静下来,却发现烟盒里已是空空如也。他愤恨的将烟盒揉成一团,使劲地丢进海里。此刻他想破口大骂,却像被人黏住了嘴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粗犷地喘息。他的手脚已经冰凉,麻痹的感觉从他的小腿开始蔓延至全身,他渐渐模糊了意识,想象着濒死前的幻觉。忽地一朵浪击中船舷,王东重重地摔在甲板上,涌入的海水将他半身浇透,切肤的冰冷让他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他缓缓挪动着僵直的手臂,想要抓住船舵,接着又一个浪打来,渺小的渔船被顶起三四米高。在他感到一阵失重的惶恐过后,渔船像是冲撞在了礁石上,王东的头狠狠地向船身撞去,在他拼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救命”两个字后,便立刻失去了意识……
“王东……王东……王东……”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王东……王东……王东……”
“……”
“王东……王东……王东……”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哪里?”
“王东……王东……王东……”
“谁啊,是谁在说话,回答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王东……王东……王东……”
王东感到脊背一阵瘙痒,他想要伸手去挠却怎样都抬不起手臂,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变成了一堆棉花。忽然他感到一束白光照在了自己脸上,紧接着那白光变化出各种颜色,倏地一下从他眼前闪过。冥冥之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告诉他他还活着。他奋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只巨大的如蛙蹼般的手正握着自己的手腕,而后又昏睡了过去……
“阿东,阿东……”迷蒙中王东听到了阿奶的声音,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只有阿奶和小莲。见王东终于苏醒,二人脸上的表情立刻转悲为喜。王东感受到自己的手正被一双温暖娇嫩的手包裹着,他低头一看,小莲连忙将他的手撒开,红着脸躲到了阿奶的身后。
“多亏小莲在海边发现了你,你一整晚跑到哪里去了?”说着阿奶搀扶着王东坐了起来。
王东揉了揉额头,仍感到一丝眩晕。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笼罩着一层雾气,但明显已是清晨。忽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疯狂地在自己头顶上摸索着,除了略微扎手的短发,他的头皮完好无损。王东疑惑地皱起眉头,阿奶见状怕他是得了什么癔症,直叫小莲出去给王东下碗热汤面。
“我的船呢?”王东突然开口问道,把阿奶吓了一跳。
“…没在岸上吗?”阿奶有些害怕地回复道。
王东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仍旧穿着昨天的衣服,但却十分的干爽,仿佛没有碰过一滴水。此时他感到更加蹊跷,发了疯似的向屋外跑去……
阿奶惊慌地喊着王东,任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王东一路小跑来到了岸边,他的目光急速地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那艘老旧的渔船。而它正完好的,似乎悠闲地在海面上轻轻摇曳着……
阿奶一连几天不让王东出海打鱼,只叫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之前饭桌上的不快两人都默契的像忘记一样不再提及,让它消失在了海风里。而小莲这几天几乎是住在了王东家,她的温柔体贴王东一天天看在眼里。村里早就传出了王东和小莲的各种闲话,每次传到刘伯伯的耳朵里他总会催促小莲快些着落;而王东则假装没听到似的,从不反驳,也不做任何解释。
4
贫乏无味的日子里,小莲的存在无疑是件幸事。
可这并没有让王东的孤独症痊愈,他仍时常彻夜难眠,终日抗拒着渔村的一切。
王东在海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宁愿一整天都呆在海上。他会尽量避免跟其他渔船相遇,便总是将船开的远远的,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
独守着辽阔的海面,王东时常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从他确信渔船失事,到后来自己和船都安然无恙,以及那空洞的声音,琉璃的异彩,甚至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那只怪手。他不确定这些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许那晚他根本就没有出海,只是在渔船上睡着了,并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又或许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毕竟谁都无法想象这片神秘的海域究竟存在着多少秘密。可每当王东想接纳它为现实时,内心总会感到一阵惶恐和不安。他没有见过那样的世界,更不曾离开过狭小的渔村。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再次遇见,甚至是种飞蛾扑火的愿景。他常伫立在船头,嶙峋的身形宛如一尊雕像。
无风时海面上便雾霭朦胧,浪涌平缓交替着在远处消失。白头海鸟停在礁石上梳理羽毛,四下一片阒然,如若混沌之初。
这天王东回到家里已是傍晚,天上正下着牛毛细雨。他一进屋只看见小莲在烧柴煮饭,便问阿奶去了哪里。小莲说阿奶觉得冷回屋躺下了,一连几天的降温让她有些遭受不住。说话间王东的身上也泛起一阵寒意,他知道阿奶一直有风湿的毛病,再加上这些天迟迟不见太阳,又潮又阴,阿奶实在难捱。王东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直到晚饭时阿奶也没有从屋里出来。饭桌上小莲告诉王东今天她伯伯又来了,王东似乎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依旧埋头吃饭。小莲看着王东,心里感到一丝不满。
“你不问他来干什么吗?”小莲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王东头也不抬的回复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小莲开门见山地说,那语气坚定的像船头上的铁板。
王东愣了一下,停止了咀嚼。
窗外的雨声渐大,风吹的门闩吱嘎作响。
“再等等吧。”
“你每次都这样说,你还要等多久?”
王东沉默了。
“你知不知道村里到处在传我是个寡妇,所以你不肯要我。”小莲带着哭腔委屈地说道。
王东心里又是一愣,他确实不知道。他以为村里只是在传他和小莲纠缠不清的关系,万万没有想到村里人会如此迫害她。
“对不起……”王东沉默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小莲彻底绷不住了,掩面哭泣起来。
王东一时慌了神,从来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时觉得小莲像只受伤的鹿,那哀痛的哭声仿佛是呦呦鹿鸣,让他突然心疼起来。他笨拙地伸出手想为她擦拭眼泪,她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咬了上去。王东没有反抗,任凭她发了疯地咬。他不知道自己出海这几天她在家里受到了怎样的侮辱,也不知道她心里还有多少苦楚没说出来,他只是想象着她把那些痛苦都注入牙齿,再通过他的手臂发泄出来……
小莲见王东不做反抗,便卸下劲来,哭地却更大声了。她仍抓着王东的手臂,上面满是她的眼泪和口水,并留下了一圈深深的齿痕。
“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小莲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句话像一把烧的滚烫的利刃直直地刺进王东的心脏。
屋外狂风大作,门闩似乎要被顶撞开来。院子里的树如群魔乱舞般在空中挥舞着枝干,似乎注定要夭折在这不平静的雨夜。
王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也是被抛弃的那个孩子,他又曾拥有过什么呢?
他缓缓朝她伸出另一只胳膊,慢慢将她环抱起来。她也一下搂紧了他,伏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逐渐平复下来……
桌上残烛的火光将窗户映得发亮,风声也终于变小,只有绵绵的细雨还在空中纠缠着,整个渔村都静默在朦胧的夜里,闪烁着微弱又模糊的光。
两人像云海交融般紧紧抱在一起,两颗贴近的心如同重生一样剧烈地跳动着。他们似乎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缺失的东西,那是只有经历过才会懂得的珍贵。
家里的那口老钟卯足了劲缓缓地敲了十二下,每敲一下都会发出齿轮拖沓的摩擦声,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尽全力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孱弱的叹息。
王东担心小莲会打扰阿奶休息,便叫她今晚睡在他的房间,小莲红着脸应了下来。
床上两人相隔甚远,王东睁着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根本没有心思睡觉。他转头看向小莲,黑暗中她胸脯上的被子有节律的微微起伏着,王东听到了她细微的喘息声,她终于不堪痛苦的侵扰,小心地睡着了。
王东缓缓起身,走到了屋外。
他靠在墙上,点燃了一根烟。
雨不知何时停了,雾气遮掩不住夜空的深邃。
他想象着小莲希望的那种日子,平淡而屈从的活着。他依旧是每天出海打鱼,直到傍晚回归。她则在家照顾阿奶,为他们烧柴做饭。他叹了口气,脑后飘出一片烟雾。他已经在渔村如此度过了十余年,早就厌倦了这里的一切。现在要他继续这样的生活,甚至要一辈子这样活下去,他死都不甘心。王东那颗不安分的心此时剧烈地跳动着,越发感到孤独。可即便不甘,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他从没去过城镇以外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不亚于是另一个星球,那意味着可能无处落脚,可能依旧孤独。一时巨大的空虚感将他吞噬,他忽然怀念小莲的拥抱,至少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温暖和踏实。想着想着,他眼前浮现出小莲那张胆小安静的脸。他懂她的谨小慎微,她的人生已经再经不起辜负和失望……王东仿佛迷失在一片错综复杂的珊瑚林,他不愿接受渔村是他最终的归宿。静谧的夜里王东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
天蒙蒙亮起,雾还没有散去。阿奶叫刚起床的王东替她写封信,风湿病的折磨让她叫苦不迭,她说要去阿爸那里住几天。王东一听是要给阿爸写信便一百个不情愿,他觉得阿爸没有良心,写了也不会看。但实在不忍心看阿奶这样痛苦,便用最冰冷的语气写了几行字,他的文化水平也只能支撑到这里。王东把写好的信送到村子里的杂货铺上,再由杂货铺的老板把积攒来的信统一送到镇上的邮局。
虽然表面上王东对阿爸恨之入骨,但他仍幻想着阿爸看到这封信时的表情,幻想他会不会良心发现,将自己一同接过去,那他的人生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想到这儿王东竟然暗自兴奋起来,后悔信写的过于冰冷。但转念一想这个早早抛家弃子的男人,对他态度冰冷是他活该,自己也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一天天过去,可王东的心里并不平静。他出海时时常会想到阿爸,想起那些曾经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时光,似乎快要忘记那晚经历的事情。每当他想地出神时,总会有一个浪拍过来,冰冷的海水泼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提醒着他这才是现实的生活。
这天王东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他刚卸下渔网,小莲就从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阿奶被你阿爸接走了。”小莲神情略显慌张的说道。
王东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立马走进堂屋推开阿奶的房门,只见被褥整齐的铺在床上。
“什么时候走的?”王东质问道。
“晌午的时候……那时你还在海上。”
“怎么不叫他等我回来?”王东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跟他说了,让他等你。他不肯,说等你回来太晚了,天黑不方便开车。”小莲委屈地说道。
“呵,不方便开车……”王东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他感觉后背像是被人敲了一棍,双腿瘫软,倚靠在门框上。此刻他已经明白,自己之前的幻想已然破灭。虽然料到会是如此,可这股巨大的失望感却如同漩涡一般让他难以自拔。
“是不敢面对我吧……这个混蛋。”王东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人抛弃。小莲慢慢走上前去抱住了他,王东也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痛哭起来。儿时那幸福的时光却如同洪水一般涌上心头,此刻王东对这份亲情已经彻底绝望……
小莲告诉王东他阿爸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听罢王东却哭地更加大声……
晴天的夜晚如黑洞般摄人心魄,悲伤耗尽了王东所有力气。
他跟小莲说明天自己要去镇上,晚饭不用等他,便直接回屋睡了。
无依无靠的人总要自己活下去,王东也早已习惯独自面对那充满风浪的海面。
半夜里王东出门抽了根烟,他知道今晚自己已经失去了睡眠,便准备现在起程去往镇上。月光勉强照亮王东前方的路,他骑车走出半里,忽地调转车头。他回到家中清点了一下阿爸留下的那笔钱,拿出一半塞进自己的口袋,另一半则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小莲起床后看见桌上只剩下一半的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而此时王东早已抵达了镇上,他路过集市,灰蒙蒙的晨光中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三两个商贩寂寞地等待着顾客的光临。王东没有停留,他穿过昔日里热闹的街道,朝着火车行驶的方向继续骑着。
阳光逐渐破开云层,东方的半边天愈发的明亮。王东从黑夜一路骑到白昼中途不曾停歇,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不断滑落进胸膛,后背的衬衫也不知晾干了多少回。他仿佛感觉不到累,只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疯狂;他想要乘坐火车离开这里。离开渔村,离开城镇,离开束缚他的一切。让火车带他去往那个遥远的地方,那个他朝思暮想却不曾到过的地方,他想他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那未知的世界。
漫长的路上依旧不见多少行人,王东的影子在日光中被拉的很长很长。
不知骑了多久,铁轨附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中王东似乎听到了火车进站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兴奋感将他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不久车站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王东的内心从未像此刻一般充满期待,梦想仿佛已近在咫尺。似乎只要他走上那列火车,以后的命运就会被他牢牢地掌握。他赶紧将车子停在路旁,一路小跑地跳上站台,挤进了人群当中。
站台上到处是人头攒动,王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坐过火车,也从未来过车站。他迈着焦急的步伐穿梭在形态各异的人群中,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忽然一个身穿老头衫,头戴大檐帽的男人出现在王东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只见那人高出王东一个头,堆满横肉的脸上透露出一丝严肃的神情。王东见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有票吗?”男人低声问道。
王东看向他那顶大檐帽摇了摇头,帽檐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抠掉了,留下一个漆黑的小洞。
“先买票再上车。”说话间男人从腰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车票,在王东眼前晃来晃去。
看见车票王东似乎有了头绪,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问道:“车票多少钱?”
男人看着王东手里的钞票双眼瞪得溜圆,一把夺了过去。王东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便被塞进一张车票。“这些正好。”说罢男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王东刚要开口,却发现男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此时他管不了那么多,攥着车票直奔车厢门口。
乘务员正有条不紊地查验着车票,督促着乘客按秩序上车。随着王东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他的内心喜悦而紧张着……
终于,王东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车票呈交过去。
乘务员接过车票,皱起了眉头。
“你这车票不对啊。”说着一把将半只脚迈进车厢的王东拉了回来。
“终点站和日期都不对啊。”
“什么?”王东满脸疑惑地问道。
“你要去哪?”
王东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想离开这里。
见王东答不上来,乘务员便将车票展示在他的面前,指着上面的日期说道:“这张车票是上个月的。”说罢又指向站台上方的钟表,示意他今天的日期。
王东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这一刻他犹如被判了死刑,呆呆地愣在原地。
“要坐车去月台里面的售票口买票。”乘务员略显不耐烦地说道,将王东拉出了检票的队伍。
王东所有的钱已都被那个男人抢走,他恨那个男人是个无耻的骗徒,更恨自己竟然如此的愚蠢。他失意地瘫坐在地上,看着匆忙的人群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在意他。他沉坐良久,直到保安过来驱赶,他才悻悻地离开车站。
折返途中,王东不见自己的三轮车,便又紧张到恐慌起来。他反复地寻找就是不见其踪影,刚刚经历车票一事的他确信自己的车子一定是被偷了,这下王东直接崩溃大哭起来。他咒骂着镇上人的卑鄙,从未感到过人性竟如此的黑暗。他怒火中烧,愤恨地朝空中挥了几拳。怒吼着叫上天给他一个痛快,他宁愿被淹死,冻死,也不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希望一点点破灭。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那个夜晚死去,不应该活下来遭受这些折磨。突然那段回忆又浮现在他眼前,他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飞快的脚步扬起一阵阵尘土,流出的泪水被他甩在脑后。他的意志已经像是溃烂的堤坝,再经受不住一滴水的冲击。
晌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人间仿佛变成了炼狱的火炉。
王东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奔跑中他被一块石头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和手腕被磕的鲜血直流。他爬起身,早已不顾肉体的疼痛,依旧奋力地跑着。血液遍布他的胳膊和小腿,凝固成一大片暗沉的红色。过路的人纷纷向王东投去怪异的目光,他经过他们身边,一个个都避之不及地躲闪开来,露出一副害怕又嫌弃的表情。热浪从地面升起,王东眼前的道路似乎变得扭曲。他仿佛受到指引一般坚定地朝着渔村的方向跑去,他要回到那片海,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一定要回到那片海。
海面上风浪依旧,波涛如连绵起伏的峰峦一般重叠错落。一只座头鲸忽地跃出海面,庞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住了半边天,阳光照在它黑色的皮肤上闪耀着粼粼金光。它一个摆尾消失在海面,只留下一朵巨大的浪花。海鸟嘶鸣着在巨浪上空盘旋,炽热的阳光下,犹如天边的另一个世界。
王东终于因体力不支而累倒在路上,从昨晚到现在他不曾喝过一口水,也不曾吃过一口饭。他的眼里已布满血丝,干裂的嘴角渗出几滴血珠。他已经来到了城镇的边缘,这里荒无人烟,周围是一片连一片的野树林。王东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去,死在郊外的人并不罕见,他们的尸骨会被野狗分食,最后荡然无存,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在回到那片海之前,他不能死,而这也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王东挣扎着爬起身,却又倒了下去。他再次试着爬起,结果还是一样。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忍不住痛哭起来。他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支撑起上半身,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先在原地伫立了良久,然后跛着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日落前的阳光终于变得温和起来,从海面吹来的风也带来一丝凉爽。
王东依旧拖着残破的身体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行走着,他已经严重脱水,意识也开始模糊。他幻想自己是一条鱼,必须立刻回到海里去,脑海中只剩下那片一望无际的蓝色……他不知已经走了几百里路,从未感觉渔村离自己如此遥远。好在村里的年轻人身强体壮,终日与海浪打交道让他练出了一副能吃苦的身体,才所幸没有在半途累死。
王东穿过那片熟悉的红树林,他嗅到了海风中淡淡的腥味,内心激动起来。他又想要奔跑,却根本没了力气。湿滑的泥土使得步行更加困难,王东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缓慢行走。
黄昏昙花一现般稍纵即逝,月影悄然登临苍穹之上。
昏暗的光线里,王东看见了那片海。
海水冲刷着礁石,浪声不绝于耳。成群的海鸟低鸣着在空中盘旋,仿佛奏起一首凄凛的挽歌。
王东那饱受苦难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笑意,这一刻他彻底地瘫倒在地上,粗犷的喘息着……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只能匍匐着一点点向岸边爬去。
他一只手抓住船绳,另一只手扒住船身,吃力地向船舱内挪动,在胸部抵住船沿后,便借助身体的重力一头栽了进去,狠狠地摔在甲板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解开船拴,启动发动机后便倒地不起。
小小的渔村在无数次风雨剥蚀中逐渐蒙上岁月的面纱,它或许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抑或是存在于世界诞生之初。这一切无人知晓,它只是安静地矗立着,成了人们繁衍生息的地方。
无尽的海洋默默地注视着一切,她将世界一分为二。如镜像般倒映着彼此,海上如同海下,海下亦是海上。正如几百万年前她孕育出的两个孩子,只是一个去往了陆地,另一个则留了下来。
夜幕降临,天上月明星稀。
王东不知昏睡了多久,渐渐苏醒过来。他看着辽阔的海面,如同黑夜的影子。而自己似乎正处在这黑暗的中心,四下空无所有,本能的恐惧让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正当他头脑还处于混乱之时,忽地看到远处一阵白雾升腾,随后蔓延开来,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半径百米的圆圈。雾气反射着月光将海面照亮,王东看见水下有浮光流动,像鱼一般朝自己游来。他瞬间清醒,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浮光离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王东似乎被它摄走了魂魄,僵直地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借助海面的微光,他隐约看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它通体散发着银光,在水流的折射下变化着形态。雾气里诡异的寂静,王东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几个气泡升到水面,泛起一阵涟漪,随着涟漪散去,一张怪脸浮出水面……
王东瞳孔放大,惊恐地半张着嘴,甚至忘记了呼吸,全然呆住了。
他与那张怪脸四目相对,它的眼睛如牛眼般大小,深邃且明亮。它粗糙的皮肤上没有一根毛发,只有一些跟蜥蜴一样的细小的鳞片。眉心下方那两条狭长的孔洞一翕一合仿佛是在有节律地呼吸着……在昏暗的光线里这张本就骇人的脸显得更加吊诡。
王东憋气太久一不小心咳了出来,他立马又恢复安静,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它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似乎想告诉王东他是安全的。王东鼓起勇气咽了口唾沫,微微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因为脱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它缓慢地挪动胳膊,逐渐抬出水面,拿出了两个黑色的小匣子。
王东看见了它那只巨大的如蛙蹼般的手……
它将其中一个匣子戴在了额头的一侧,然后伸出手递给王东另一个匣子,示意他照做。
王东拿过匣子,效仿着也戴了上去,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了他的大脑。
“你好,王东。”那个空洞的声音又在王东脑海中响起,只不过这次变得尖锐,像是女人在说话。王东仍看着它,他确信那是它的声音。
“它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王东暗自想到。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你还记得吗?”那个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东面露惊讶,没想到它能听见自己内心所想。
它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黑匣子,说“这个可以让我们知道彼此想说的,不需要语言作为媒介。”
王东瞬间明白了过来。
“上次是你救了我吗?”王东想到,他有太多想知道的。
“是我在海上发现了你,那时你的船已经被撞毁,你也掉进了海里。我把你带去了海下,是我的家人救了你,并修好了你的船。”对王东来说,它的声音平静而治愈。
王东心里逐渐放下戒备,他十分感激它救了自己,然而更加感激此刻它的出现,现在让他终于确信了那晚发生的一切,那不是梦。或许,这就是王东今天一定要来到这片海的原因,也是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可现在这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仿佛他跟上天打了个赌,他带着飞蛾扑火的决心,赌上了自己仅剩的性命,现在他赢了,他想继续活下去。
王东微微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王东心里想着,他凝视着它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它安详地看着王东,朝他缓缓伸出一只手。王东也把手伸了过去,放在了它巨大的手心上。他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块冰,同时也感受到了它皮肤的粗糙和坚硬。一股微弱的电流通过了王东的手心,直达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酥麻,脑海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它感受着王东,仿佛亲历着他经受的一切,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晚风穿过渔村掠过海面,最后消失在天边。
雾气开始从四面八方汇聚,变得越来越浓重。
忽地王东感觉有些冷,不禁打起了寒颤。
“我感受到你现在的状况不太好,跟我一起走吧。”
王东恍惚地点了点头。
“你搂住我的脖子,一会儿进到海里的时候你需要尽可能的贴近我,这样才能保证你的氧气充足。以防万一,这个给你,当你感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把它含在嘴里。”说着它给了王东一颗白色药片。
“谢谢你。”王东接过药片。
它的身体逐渐浮出海面,宽厚的肩膀遮挡不住它的背鳍。他背向王东,示意他搂住它的脖子。王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轻轻地搂了上去。
他跟它进入海里的一瞬间,一层水膜随即出现在它的身上,连同王东一起包裹了起来,微光照耀下如同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水膜里干燥的空气将他们和海水分隔开,王东可以自由地呼吸,他甚至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仿佛凭空遨游一般,他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随它向海洋深处游去……
海面上平静依旧,只留下一团雾气。
5
海面下是无尽的黑暗。
仿佛世界伊始的样子,一切都没了意义。
在海洋诞生之时,人们便难以捉摸。无数生命的孕育在悄然无息中进行,在海洋深处的各个角落。
直到它们浮出海面,朝岸边走去。随着斗转星移,日征月迈,他们忘记了海洋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忘记了他们只是这个生命体系中的一部分。而在那片无尽的深蓝中,还有无数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建立起渔村,在这里繁衍生息,后来他们称自己为人类,便成了陆地上最大的亚种。
王东将脸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生怕自己掉下去,消失在这黑暗当中。
在不知经历了多久的旅途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丝光明。
只见海底深处幽幽的散发着碧绿色的光芒,清澈的水中不见一丝杂质。从深蓝色到浅绿色的交汇毫无过渡,王东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在越过一片断崖似的陆地后,眼前突然分外的明亮起来,瞬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是一个如同白昼的世界,从近处不断延伸,直到跟海洋一起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光景愈发清晰的展现在王东面前。
一个巨大的流线型建筑横跨整个海底,在它周围密密麻麻的分布着许多椭球状建筑物,如众星拱月般将其围绕起来。空中交错着无数条透明的通道,它们蜿蜒曲折,彼此相通,最终都汇入到那个巨大的建筑中去。而在通道外侧,则悬浮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圆盘,它们在地面和空中上下移动着,尾部拖起一阵阵气泡。
王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他们踏上了陆地,王东感觉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他觉得自己仍在水中。
她叫王东不要松手,随后便带他走上了那硕大的圆盘。圆盘缓缓上升,将他们送入了通道。通道内充满了干燥的空气,王东悬着的心逐渐踏实下来。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王东,你可以下来了。”她温柔地说道。
王东松开手,从她的背上滑了下来。他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在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后,一头栽了下去……
睡梦中王东再次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跟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孤单,他的身边多了另一条鱼。他们在海中嬉戏着,穿梭在奇异的珊瑚群中,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
王东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方湛蓝的海水浮光掠影地涌动着,光线穿透波浪落在他的脸上,时不时有几条鱼影闪过,他的视线不忍从这般美丽的景色上挪开。
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几乎全透明的房间,周围摆满了各种奇怪的机器。而他正躺在一张如婴儿襁褓般的床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仿佛大病初愈一样浑身轻快且充满力气。
“嘭”的一声,房门打了开来,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王东面前。
“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三天了。”王东脑海里回响起她的声音。
再一次看到那张脸,王东下意识还是被吓了一跳,但马上又觉得亲切起来。
“嗯……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肯定死了。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王东那纯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她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躲闪的忧伤。
“总感觉像在做梦一样,这一切……”王东想表达自己的不可思议,但却过于超出自己的认知,惊讶到无法表达。
“其实我们本质一样,只是你们太关注自己的世界。不过对我们来说,这也算是件好事……你是第一个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她平静地说道。
“那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王东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立马摇头似乎刚要拒绝,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而沉默了。她那狭长的鼻孔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眼神变得黯淡,忧伤再次一闪而过。
“或许吧,你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们存在的人了……”王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出她的语气十分绝望。
“几百万年以前,我们有着相同的祖先。他们都生活在海里,分散在海洋的各个角落……”她的声音开始在王东的脑海里娓娓道来。
“但是在海洋里生存并不舒适,这里很少有阳光,也很少有空气。并且大部分的火山都存在于海底,每次爆发都是毁灭性的冲击。直到一次陨石坠落在海洋,引起了巨大的火山爆发和地震。我们的祖先几乎快要灭绝,于是一大部分逃去了岸上,剩下的则继续留在海里。我们为了更加适应海洋,进化出了更疏水的皮肤和便于游泳的鳍。所幸海底蕴藏着丰富的资源和矿物,能让我们更加迅速地发展起来……”
王东听得入了迷,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我的祖先就是当时逃到岸上的那批‘人’吗?”
“可以这么说。”她点了点头。
“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海里,已经完全适应了海洋。我们也不愿被人打扰,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王东感觉有些惋惜。
“那你去过陆地吗?”王东问道。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我鼓起勇气想到地面上去看一看,结果就恰好遇到你的渔船失事。”
“这样啊……”王东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她低着头暗自神伤。
“为什么?”
她沉默着,一颗晶莹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五天后这片海底最大的火山将会爆发,那时这里你所看到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听到这儿王东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半天缓不过神来。他从没见过火山爆发,更难以想象那是何等的灾难,听她的描述他只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真的吗……”王东不敢相信。
“嗯……我们已经监测到了它最近活跃的很厉害,五天已经是能坚持最久的时间了。”
“那你们没有什么办法吗?”王东不相信他们甘于坐以待毙。
她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又能逃去哪里呢?”她反问道。
“陆地。”王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疑惑地看着他,在他脑海中询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陆地,你们可以来陆地。”王东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思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头看向王东。王东这才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是微微泛起的蓝色,其中夹杂着点点银白。一时他觉得她的长相并不骇人,甚至开始有些欣赏地看了起来。她察觉到了王东的目光,微微把脸扭向一边,王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你也快些离开这里吧,这次爆发引起的海啸势必会殃及到渔村。”她对王东说。
这次轮到王东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逃去哪里。他无数次幻想过离开渔村,却也只是一次次被困于现实的枷锁。
她也感受到了他的无助。
穿过那透明的墙面,王东看到了两颗断掉的海草,它们在水中各自摇曳着,最后随着洋流交错缠绕在一起,漂去了远方。
忽然房间的门被打开,又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跟她几乎一样,只是身材更加魁梧壮硕,应该是一个男性。
他看了王东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和好奇,随即便跟她交谈起来。谈毕,他便离开了房间,临走前不忘又看了王东一眼。
“刚刚是我的父亲。”王东脑海里又响起她的声音。“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你很健康。他觉得你该走了,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他担心你会被人发现。”
王东突然想起她说过他们不喜欢被人打扰,一时感觉有些失落,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无疑是个异类。
“或许吧,我是说或许,有一天真的能带你到处逛逛。”她看穿了王东的心思,安慰他道。
王东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湿润起来。他想到她和这个美丽的世界将在几天后彻底销声匿迹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你也可以来渔村,随时都可以……我每天都会出海……”说着王东哽咽起来。
“好……”
美好总是在痛苦身旁兜兜转转,二者难舍难分。王东似乎永远都无法适应这种感觉,他觉得世界不应如此。他也从未放弃抵抗,就算是搭上性命。他仍企图在这个圆圈里找到出口,哪怕是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他也会奋不顾身的朝它奔去。
王东随她来到了世界的边缘,他留恋地回头望去,只见断崖后那碧绿的光芒仍不息的亮着……
阳光洒落进海里,海水被照射的清澈透明。水波闪烁着金光,交叠着向远出推去。
他们游过一片珊瑚礁,鱼游于此,与成群的鱼儿嬉戏。卧沙的章鱼忽地腾地而起,浑浊了一片海水,又藏匿进礁石缝隙。小虾小蟹无忧地随着洋流沉浮,扒住一块贝壳便爬了上去。日光照的鱼鳞闪闪,如玻光琉璃。
王东憋了一口气松开双手,游到了她的面前。他像鱼一样地扭动着身体,做出各种动作,宛如生在海里。她惊讶他的自如,配合着他的动作。那蛙蹼般的大手轻轻一划便带起一股微小的洋流,王东从她身旁经过,牵起她的手,穿过密密麻麻的鱼群。他感受着鱼群擦身而过的瘙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嘴角冒出一连串的气泡。他不小心呛了一口海水,她立马把他拉到身边,让那水膜包裹住他,两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这是王东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快乐,那踏实的感觉仿佛触手可得。
两人彼此缠绕着向海面上方游去,他们越游越快,越游越快…已经感受到了日光的温暖,似乎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干燥的空气。“哗”地一声,伴随着两朵完美的水花,两人几乎同时浮出水面。他们畅快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凉爽的海风中似乎夹杂着幸福的甘甜。他们仰着头,一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他们沉默着,谁都不想打破海面上这难得的宁静。又或许他们知道,开口就意味着分别。
可惜时间不能静止,太阳也不会永远停留。
“你看过海边的夕阳吗?”王东闭着双眼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没有,我只有在傍晚才会出来。”她也闭着双眼默默地回复到。
“陪我一起看完夕阳吧。”
“嗯好。”
时间在浮云中流逝,在海风中消失。被海浪推着漂去远方,去到一个无人的寂静之地。
夕阳逐渐西垂,日光变成血橙色。万里晴空似乎烧起一把大火,火红的霞光透露着金色的光辉,天边浮现出一片片火烧云。
波浪起伏的海面也披上了金光,粼粼闪闪的涌动着。
那一轮血色夕阳在海平面上只剩半个,天海之间如出一辙,血色的晚霞铺天盖海而来。一群海鸟飞过,残阳里只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剪影。
夕阳不断下垂,海面倒映着它的影子,直到它完全隐没在海平线上。
两人终于在那一抹夕阳最后的时刻里紧紧相拥,他们的影子交融在一起,被无限拉长。
日落时总是很快,快到来不及回眸,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易逝的美好,经不起半点耽搁。
“你会来找我吗?”
“或许吧。”
“你要好好活着。”
“你也是。”
黄昏已至,月影朦胧。
王东听到了背后海浪涌动的声音。
他匆忙地摘下额头上那个小小的黑匣子,刚要转身交还,便发现身后已然空空。
海风吹过他的脸庞,又是他独自面对着无尽的大海,他紧紧地把那黑匣子攥在手里。
王东回到家门口发现大门敞开,他呼唤着小莲的名字却无人应答。庭院和屋里都不见她的影子,忽地他注意到桌上自己留下的钱也不见了。起初他以为是家里进了贼,但屋里的东西都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一想到家里的光景更不会引得别人觊觎,便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王东忽然想起什么,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床上的枕头挪开,只见枕头下空空如也。他将先前阿奶给的玉镯放在了这里,然而它也跟着那笔钱一起不翼而飞了。
王东呆呆地坐在床边,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始终不见小莲的身影。他似乎希望她能够出现,但也庆幸着她没有出现。他仿佛习惯了她的存在,像是本能的逃避孤独,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暗淡的烛光铺满空荡荡的房间,树影安静地映在窗户上,显露出夜晚的落寞。
王东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王东便跑到了村里的街道上,他敲着锣大声地叫喊到:“海啸要来了!大家快点离开渔村!”他从村头一直喊到村尾,喊遍了每条大街小巷。村里的狗不停地冲他狂吠,引得家家户户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人们说笑着议论纷纷,仿佛在看一场表演。有人说天气这么好怎么会有海啸,他说就是有。别人问他海啸什么时候来,他说最晚四天后。人家笑他海啸是不是听他的,怎么他知道的这么清楚。只见他神情十分严肃,冲着人群大声地喊到:“海啸最晚四天后来!也可能随时都会来!请相信我!”说罢继续向前走去。村头的傻子听见了王东的叫喊,也跟着疯疯癫癫地学了起来,大笑着叫着“海啸来了!海啸来了!”所有人全当是王东的阿奶死了,小莲跟别人跑了,他自己也疯了。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只见万里无云的天空蓝的格外明净,日光无所遮掩地照向大地。凉爽的微风一阵阵拂过,一切显得是那么的祥和美好。
王东走到了刘伯伯的家门口,他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伫立良久。终于伸出手敲了敲门,大声喊道:“刘伯伯,海啸要来了!你快点带着小莲离开渔村!”门内十分安静,没有一点声响。他又敲了敲门,大喊了一遍。只听得门内仿佛是从里屋幽幽地传来了一声叫骂,让王东滚开这里。王东听罢,立马大喊了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门内再次安静下来,他只好作罢。
王东从早上一直喊到下午,他的声音早已变得嘶哑,那锣面也被敲的凹陷了进去。他筋疲力尽地坐在路边,心里感到一阵茫然。这一路他不知道遭到了多少冷眼和谩骂,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想让大家相信他。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每当想起她和那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即将烟消云散的时候。他回想起他们一起在海中畅游,一起看落日余晖,她那婉转悠扬的声音仿佛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而正如此刻她好像就坐在他身边一样。王东的内心是温暖的,他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黑匣子和一片白色药片……“我好像都没问起过她的名字。”王东心里想着,像是遗漏了什么大事。他发恨地敲了一下大腿,埋怨自己似的,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那炽热的太阳,猛烈的阳光照的他睁不开眼……海啸真的会来吗……
王东独自向海边走去。
他面朝大海,坐了下来。
他看着波涛依旧的海面,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感到亲切和心安。
直到他看到海下的另一个世界,突然意识到它一直都默默地存在着,无声地陪伴着他。
他又拿出那个黑色的匣子,将它戴在了头上。他想此刻她是否也正凝视着海洋之上,心情跟他一样平静且充满期待……
一只海鸟落在渔船上,王东看着它出了神。
夜晚的渔村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于这片陆地上。
家家户户都已熄灭了灯,黑暗彻底笼罩了整个渔村。
忽然道路上传来巨大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那声音拖延着一直持续到村子中间,沿途的人们被它惊醒,一个个屋里都亮起了灯。
夜色中王东拖拽着一艘渔船来到了村里,他手里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削瘦的脸庞,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毅。
他点燃了那艘渔船,火势瞬间蔓延起来。不一会儿熊熊的火焰就将渔船吞噬,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房屋。
王东大喊:“着火了!”
霎时渔村中心火光冲天,渔船被烧的噼啪作响。
王东边跑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听闻村里的人们看见火光纷纷惊慌地跑了出来,即便没有看到火光的也被其他人惊醒,跟着一齐逃了出来,一时寂静的渔村变得热闹非凡。
村里的狗狂吠不止,到处是男人女人的尖叫声。
他们赤身裸体抱着家里仅有的财物聚集到了燃烧的渔船旁,没有一个人上前救火。
他们疑惑着议论起来,直到王东出现在他们面前,那表情继而转变成愤怒。
“海啸要来了!大家赶紧离开渔村!”王东大声喊到。
其中一人刚要破口大骂,只听得远处的海上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地面都颤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海啸来了!海啸来了!”只见人群中村头的傻子狂笑着,拍着手大叫。
“快跑!快离开渔村!”王东咆哮着,他转头向刘伯伯家的方向跑去。
人们终于相信,王东没疯,海啸真的来了!
瞬间人群四散开来各自奔逃而去。
村里的老人颠簸着迈着焦急的步伐,不知要去向哪里。中年人也慌不择路,有的甚至向家里跑去……
海面上潮水猛涨,冲破岸堤涌了出来。栈桥被海浪吞没,渔船被冲到石头上撞得粉碎。
洞黑的天上不见一点光亮,黑夜隐瞒着海水的肆虐破坏。
王东一口气跑到刘伯伯家门口,只见大门紧紧关闭着。王东拼命地敲打着大门,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就是不见有人应门。他已经听到那海浪涌来的声音,慌张地哭了出来。忽地海水冲垮了刘伯伯家的房子直奔王东而来,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便被海水卷了进去。
接着更多的海水涌入渔村,所到之处房屋被拦腰截断,破碎的墙体掉落进水中,溅起一朵朵庞大的水花。被卷入其中的人们只能听天由命,任凭海水将他们冲向何处。
狂风裹挟着海水升起几十米高的浪墙,遮天蔽日般涌来。已经被淹没的渔村又遭受着二次的毁灭,房屋的碎片被冲的七零八落,黑色的海水如同无底的深渊吞没着一切。
王东被卷入水底,随着浪涌冲出了渔村。他在水中胡乱地挣扎着,想要抓住一切能定身的东西。他尝试着调整自己身体的方向,尽量避免直面海水的冲击,水中冲来的杂物不断撞在他的身上,让他痛苦不堪。
在无数次涌入的海水中,渔村彻底消失了。连同这里的人们,一个个都下落不明……
冲出渔村的海水已经殃及到了城镇的边缘,大大小小的高楼也悉数垮塌,连带着火车轨道和几节车厢,全都消失在了茫茫的海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王东感觉快要支撑不住。也亏得他水性极好,否则早就葬身于这洪流之中。他突然想起什么,在口袋中一阵摸索,将那药片拿了出来。他立马放入嘴中,在一阵轻微的灼烧感后,他感觉一团团空气正通过他的口腔输送到肺里……
一轮红日在海平线上逐渐升起,波澜起伏的海面倒映着火红的太阳。
微风掠过海面,只带起了层层微波。海浪如丝绸般顺滑,温和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天光之下那被淹没的渔村和水中的断壁残垣见证着一切,那个暴力残酷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夜晚。
救援队在城镇边缘拉起了警戒,他们快速展开了救援……
渔村的故事已经结束,至今仍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史学家对此并不感冒,只是在城镇的历史上多了海啸灾害这浓重的一笔。
渔村是否真正存在过,很难证明,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王东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面前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救援的画面。
救援队没有在城镇找到王东任何的身份证明,因此推测他不是城镇上的居民。可能是从某个村子被冲到城镇上来的,于是他们便将“海啸灾害中沿海村落的唯一幸存者”的头衔挂在了王东的头上。
在得知王东醒后,许多记者慕名而来,想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王东似乎对他们的提问不感兴趣。
直到有人愿意出钱请王东做专访,他才将海啸发生的那些细节和过程说了出来。
随着关于他的报道越来越多,王东的经历震动了医学界和科学界。
学者们纷纷研究起他的自救过程,但终究难以解释他为什么能在水下憋气如此之久。
有人想请他做示范,但他总是以“人在危急时刻的潜力是无限的”为理由拒绝。
而这些日子王东也辗转于各个城市,他现在的成就早就超越了当初的梦想。
但他似乎并不快乐。
从醒来那天开始,他就愁容满面,仿佛有什么心事,阴郁时常笼罩着他。而他也不曾和谁诉说,只是更加喜欢独处。
每当夜晚,王东总会望向窗外,他幻想着眼前的那片漆黑是一片海。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海,这让他时常想起渔村,怀念起那些在海边的日子。他身边的人比以前更多,但却找不到当初那种陪伴的感觉。无论是阿奶还是小莲,抑或是她,和那片海。
日子过的顺利,但却平淡。没有了航海时的危险,但却被无聊填满。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并不是离开渔村,而是想要摆脱那枯燥无味的生活。但他感觉现在的生活和在渔村时别无二致,他享受生活里充满了冒险和未知,也只有这种“刺激感”才是能陪伴他一生的东西。
这天王东受邀参加采访,结束后正准备回到酒店。路上他被一群记者拦了下来,王东对这种突然来访的记者已经司空见惯,他麻木地摆手逃避着。可他们一直穷追不舍,王东只好停下来应付。此时他注意到一个穿着严实,沉默不语的人,只有他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王东对他越发的好奇,可他似乎却越发的逃避。王东干脆直接走了过去,而他则后退一步,王东继续向前,最后他竟跑了起来。王东立马追上前去,他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王东也随之加快了脚步。他奋力一甩胳膊,那过长的袖子便飞了起来了,恍惚中王东看见了一只巨大的似蛙蹼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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