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
皇宫之景
【资料图】
行动无效
法比安·盖尔弗林,隶属内政部,最高优先级公函评估者,最终考核部的第七百阶技师。以泰拉标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尽管和王座世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更老。他在几乎每个方面都平淡无奇,除了一个重要的方面——法比安·盖尔弗林是一个异端。
没什么严重的,他为自己辩解。他不是邪教徒,并不追随帝国信仰的禁神或是古怪分支。他的罪过是对真相感兴趣,并且也只是微不足道的真相。他所犯下的最糟糕的罪过是疏于信奉,因为法比安将上班前的神圣祈祷时间用来写作。
自动问答机含糊地进行着问答仪式,他则在匆忙写作。机器的声音十分平静,很容易被忽略。在连续单调端地低鸣声中,在这窃来的二十分钟里,法比安撰写着他的私人日记。尽管这些书卷起初只是日记,但它们逐渐形成了会为他带来很大麻烦的东西。
他在撰写历史。
因此他犯下了两种异端行径,两者都会招致肉体惩罚,后者可能会被判处死刑。可能招致的痛苦失望却只是他的违法行为更令人激动。
几年前,他根本不敢撰写真正的历史。但许是被他的违法行径所刺激,他的秘密日记开始呈现出不同的模样,从家事漫谈变成了详细记录他经手的公函。后来,他开始深入钻研这个区域的图书馆,寻求启迪,了解他所读到的可怕事物的可能因果关系,而不久之后,他开始将自己从古老巨著中搜集的评论添加进他的文字中。
他对自己的注释一丝不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对这些事件大胆提出见解的第一天。这种自由思想已属中等异端,他提笔写下自己的小论文时定是在发抖,他那破旧的典籍上留下了微小潦草的文字,但自那以后,写作已成了家常便饭。过去的恐惧就像是过去的痛苦,那种感觉难以维系。随着记忆的消逝,那种感觉也消失了。
他在一本古书中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术语:历史学家。对于他的所作所为,这个称呼似乎很恰当,因此他将其采纳。这种自我命名让他感到强大,随后他变得自满起来,这是他最后的错误。
那一天,他难以动笔。通常,在他房门关闭的那一刻,他便会奋笔疾书。在公函巢都的上层从未有过任何宁静,但随着他的写字住所门的关闭,城市书吏们集体祈祷的声音便会化作轻柔的嗡嗡声,与自动问答机相互交融,令人舒适。
他盯着光滑油腻的羊皮纸,感到困惑,自己一心一意想要写作,却无法动笔。他的羽毛笔悬在手中,一动不动。也许他想要写的东西太过私人,这可不是他从不完整的来源中拼凑出来的故事。他目睹了这场战争。
当敌军降临于神圣泰拉时,他正在皇宫上层,那一夜,暗影复生,在不眠的世界上喷吐出梦魇之物。官方报告称其为异形,但他确信那不是。异形不会穿透墙壁,异形不会在身后的石头上留下燃烧的蹄印。他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它们,但那足以让他知道,这些存在并非源于凡世。他在帝国伟大统治机器中所扮演的角色给予了他足够的信息,他知道这个名字是假的。聪明的人会无视眼前的事物,接受政府呈现的真相是安全之举,但盖尔弗林同样也很好奇,这是他遭遇非难的又一因素。
他之所以身处内宫的高层纯粹是出于偶然,他的差事只不过是跑跑腿,任何仆人都能完成,但只有他这样级别的人才被认为适合这项工作。
他看着自己的羽毛笔,一滴墨水正悬于笔尖。他的另一只手拿着计时器,紧贴在胸前,上班时间飞速接近,每一秒都如雷贯耳,仿佛钉子敲在棺材盖上。
他敢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吗?
他在浪费时间。他皱着眉,闭上眼,试着将自己的回忆组织成语言。上层是全银河最神圣的地方之一,行走其中是他偶尔的特权,吸引他注意力的并非宏伟的大厅,也非几百千米外的帝国圣所。吸引他目光的是室外,是潮湿、甜腻且污染密布的泰拉空气,是风云际会的天空。外面是一个没有城墙的世界,如果走向正确的方向,一个人能永无止境地走下去。那些住在上层的人对窗外并不关心,但窗外的场景足以让盖尔弗林的同事们落泪。在熙熙攘攘的公函巢都中,许多书吏都从未见过天空。法比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景。他试着假装自己并不在乎,他试着像那些高官们一样以漫不经心的姿态走过窗前,但他一直从眼角凝视着雄伟的室外。
夜晚时的战斗却很不同。彼时他们全都聚集在窗边,达官贵妇们拥挤在本遭唾弃的玻璃前,毫不理会快要被他们推倒的古老半身塑像和艺术品,相互推搡,不成体统,他们那镶满珠宝的衣物如同网中的鱼鳞一般相互刮擦着。
盖尔弗林首先看到了天空中的火焰。他是比其他人先来到玻璃窗前的人之一,因此能有一个清晰的视野看到雄狮之门的大道,震惊压倒了他维持一生的尊敬,他喊出警告。他朝着通常他都不敢直视的人呼喊着,他记得那火焰,尖啸的怪物飞过激光束的风暴,内区的建筑因火炮的射击而摇晃着,泰拉的神圣大地因遭受邪恶之物的接触而震颤着。
警报响起,脆弱窗户上的遮板开始关闭。在窗户缓缓闭合时,他仍紧贴着玻璃,看着战机飞驰于天空中。圣所上翻腾的大漩涡愈发激烈,火焰和闪电相互碰撞,南方的低空闪烁红光。当宫廷卫兵前来拖拽他,要求他离开时,他仍固执地待在原地。唯有当遮板完全关闭后,他才让卫兵们把他拖走。
在别的日子,他会被关进地牢的,但那天不会。
到处都是尖叫声,人们四处奔跑,警笛声喧嚣刺耳,窗户关闭了,但噪声仍在。末日在敲击着大门。然而宫廷卫兵格尽职守,在他们正打算把他带走时,步道远端的大门打开了。
可以说罗保特·基里曼救了他。在后来,他常常借此来打造氛围或是吹嘘,直到原体的名字在他的嘴中化作尘埃。基里曼正迈向他,身侧是身着金甲陶钢的英雄人物,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们都是法比安眼中的神,但身处基里曼的气场中,他们显得微不足道。他曾听闻基里曼归来的消息。他曾与自己的同事们一同欢喜,但私下里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想。然而如今,复仇之子本人就站在那里。
宫廷卫兵匆忙退开,将法比安遗留在地毯上,他呆若木鸡。
法比安从小听着九位原体的故事长大,他们是帝国信仰中最伟大的圣人,帝皇子嗣,由他们亲手塑造,人类的救星。如今这里就有一位,在各个方面都无比骇人。基里曼被尊为最伟大的政治家、帝皇的行政官,他的统治能力无人能及。他是一位半神,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拿着剑。法比安天生就喜爱基里曼。尽管那个人看起来和塑像与礼拜像中的样子相仿,尽管他面容尊贵,有着一副伟大统治者的高贵外表,他却并未显露出法比安所想象的智慧。相反,法比安看到的只有侵略性。
他挡在了一位战神的道上。
要不是一位高级技师抓住他,把他拉到一旁,他定会被星际战士和禁军们踩踏而过。
“让开路!”那人嘶声道。原体的盔甲低声咆哮,在场的每个人在原体经过时都跪倒在地,除了法比安。走廊中的每个人都俯卧在地,他却仍然站着。原体注意到了他,真正地注意到了他,他像个蠢货一样站在那,盯着人类之主,仿佛他是圣吉列斯节最后一日街上的嘉年华混凝纸人物。
基里曼经过时转过头,皱起眉。法比安很确定,他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刻的眼神接触。仅仅片刻,却如永恒。
他们的目光分开了,那一刻结束了。原体离开了,迈向永无休止的战争。法比安的头脑清醒过来,利用混乱溜走,回到了公函巢都,忘却了他在圣殿中的最初任务。
那段记忆永远地刻在了法比安的脑海中,但他无法提笔写下那段故事。他那宝贵的禁忌日记页面仍然空白,他仍握着仿冒鹅毛笔,墨水悬于笔尖。
圣钟敲响了,他的时间到了。整整二十分钟,他毫无动作。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也害怕自己永远无法表达出来。
上班的号角将他从麻痹状态中惊醒,墨水溅在白纸上,公函巢都的通信发射器中发出四声刺耳的喇叭声,噼啪作响。他的自动问答机听到后停止了背诵波奎尔之书的语句。另一种合成音发出从固态存储中随机挑选的沉闷祝福,随后便被切断了。
法比安用吸墨纸擦去墨水,并将纸张藏了起来。浪费墨水是不可饶恕的,他可不想在下一次征用时填写悔过单。
上班号角再一次短暂响起。法比安叹了口气,将他的笔放回瓶中。他那未成形的思绪融入剩下的墨水中,迷失于黑暗之中。他拿起笔,走向房间后方打开的镶板,将书藏在了墙中。曾经,每当上班铃声响起时,他都会冲向隐蔽处,但如今他已经是个老手了。在写字住所门上方的齿轮与锯齿状的过梁轨道接合之前,他便藏好了书,回到他的桌前。
法比安的杂役雷西利苏正站在前厅,深深鞠躬,他低着头,向前伸出一条腿,左臂高举,右臂横在胸前,这是他们的部族传统。法比安面露苦相,雷西利苏是个老人。
“谢谢你,谢谢你,雷西利苏,请别再摆那个姿势了,你会让自己受伤的。”
“主人最善良了。”雷西利苏伸展膝盖时发出响亮的咔嚓声。他跛着腿进入法比安住所的主室,开始收拾东西,这通常意味着他把所有东西都倒在法比安尚未铺好的旧床上,然后折好放入办公室的护墙板中,随后叠好法比安那摇摇欲坠的纸堆。
前厅已经很整洁了。雷西利苏的睡垫已经收好了,昨天的饭菜也清理干净了。这种整洁是具有欺骗性的,整齐的表面之下混乱不堪。文档柜中堆满了老旧的平板,床上的脏衣服藏在墙中。这是对帝国现状的一种恰当的隐喻,法比安想。
雷西利苏放下了他的马虎工作,离开了房间,带回了一个带有缺口的玻璃杯,里面装着五百毫升液体。
“今天的水配给,主人。”他说道。
法比安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雷西利苏布满皱纹的脸庞。雷西利苏很老了,接近五十岁,但他看起来像是一百岁的人。“就这?”
雷西利苏耸了耸肩,拿出一个脏瓶子。“到处都是问题。有消息说维护层又出故障了。我听说墙外也有麻烦。”他把那个瓶子放在法比安的桌边,就在他的玻璃杯旁,“我建议您不要一次性喝完。”
法比安拿起瓶子,看向里面。水呈黄色,闻起来有股强烈的化学物的味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原体来了。”
“您说是就是吧,主人。”雷西利苏在前厅喊道。别的人会因雷西利苏的无礼而将他免职,但一个敢于开除仆人的人定是没什么可掩藏的。“顺便,也没有早饭了,”他补充道,“但就像您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法比安叹了口气。
雷西利苏眯起眼睛看着装在外门旁沉思机顶上的小屏幕。那个沉思机很大,是一个机械思考引擎。内部的齿轮缓缓转动,古老的润滑油上满是毛团。
“有三百一十二个人正等候着见您。”雷西利苏说道。
“已经这么多了?”法比安说道。
“问题太多,”雷西利苏再次说道,“这里、皇宫外、泰拉外,到处都是。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从盲目时期以来就是如此。”
在法比安父亲的时代,携带不可归类的最高威胁级公函的祈求者数量每天很少会超过一百。早上一开始便有三百,这是难以想象的。
雷西利苏面向着门,说:“您准备好了吗,主人?”
法比安盯着他的办公室。这里又旧又乱,许多部件都破损了,那些仍在运作的部件情况也很糟糕。从破洞的地毯,到天花板上破裂的石膏小天使,一切仿佛都在嘶哑地宣告着褪去荣光的遗憾。他猜想,自己的职位以前定是一项重要的工作。
他尝试着短暂专注于祈祷,引导他回到适于服务的心理状态。法比安被分配了二十分钟进行这样的事,却将之浪费掉了,这令他感到愧疚。可以预想到的是,这毫无作用。
在目睹了他所见识的事物之后,一切似乎都显得相当空洞。
“主人?时间正在流逝,国事不会等待!”雷西利苏斥责道。
法比安咬紧牙关,这是他父亲的格言。
“让他们进来吧。”他说道。
雷西利苏打开门,公函巢都的喧嚣声涌了进来,羽毛笔的刮擦声和数字键盘的嗒嗒声,写字间的低吟声,手推车车轮的缓慢尖啸声,驼着背的男男女女推着车从写字间到写字间再到写字间的声音,还有失灵沉思机的嗡嗡声,通风管道的呼呼声,远方的低语声,逐渐变成侵扰人的喧嚷声。老旧的羊皮纸、尘埃和肮脏身体的味道随之而来。这些味道温暖又催人入眠,法比安想要回去睡觉。
第一位差使书吏等候着,一只手拿着公函,另一只手拿着一大捆处理表单。他仍站在外面,同时雷西利苏正走回主写字间,将一个小折叠桌设置到适合法比安的角度,并放好一个热图章、三个托盘以及写作工具。他的动作很慢,双手颤抖着,在他坐下前仿佛过去了一个时代。
“准备好了,主人。”他说道,双手摊在膝盖上。
“进来!”法比安喊道,尽可能地摆起官架子。
那位祈求者拖着脚走上前来。他身材瘦小,显得早熟,他的长袍从未洗过。写字间里的空气变得有点浓烈。法比安瞥向写字间外的庞大走廊,已经分隔两边的中庭。另一边的办公室是一排排整齐的暗淡灯光,绿色代表准备就绪。帝国开始营业了,他想着。小小的灯光悬在小小的门上,每一道门里面都是一套两室房间,就和他所在的地方一样。他感到一阵漠然,他渴求着自由,突然想要尖叫着冲出房间。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他以严肃的目光盯着那位祈求者,展现出一位七百阶技师所应有的严厉表情。
“呈上公函。”法比安说道。
那人点点头,递过那张羊皮纸,那捆许可证则递给了雷西利苏。
法比安阅读着这张公函。上面满是印章,最高级,和他所经手的所有公函一样,每一个都代表着针对一整个世界的威胁。成千上万,乃至亿万人的性命便取决于他的决定,但他必须尽快。还有太多的公函,没时间浪费。
在他阅读的同时,他在想,为了确保这条信息传到泰拉,有多少男男女女付出了生命;有多少灵魂等候着援助,站在他面前的书吏经历了多少磨难才得以穿越内政部的官僚来到此处。未知的公函不会被轻易对待,也不会受到欢迎。差使书吏会自己进行评估,然后得与他们的上级交谈。他们只会携带那些被认为有价值的信息,因为他们抵达这层政府机器的旅途是相当艰难的。
他重新读了读这条信息,发送者是如此绝望,星语庭卜梦者的解密是如此费力。
“狄俄墨得斯星区的卡尔弗莱恩周围有异形海盗活动,多支异形舰队正发展成潜在的星系级威胁,”那位书吏说道,“这是一个危险事件。”他假装出自己并不具有的智慧。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很有限,仅仅只是透过墙上裂缝的匆匆一瞥。在这种无知的负担下,他们要平衡文明的需求。
雷西利苏记下了这位书吏对那张羊皮纸的总结。
法比安发出啧啧声。“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太迟了,无法进一步行动。”他说道,将之递给雷西利苏。
雷西利苏将带有法比安印章的纸条附在那张公函上,随后在这张羊皮纸上盖了一个大大的图章。这张公函被放到了雷西利苏桌上的驳回托盘中。
黏黏的红墨水显示着,行动无效。
法比安挥挥手让那位书吏离开,清了清喉咙。“下一个!”他喊道。